芭蕾舞《红色娘子军》观后感
2018年美国企鹅兰登书屋出版《芭蕾》一书,颂扬中国的芭蕾经典是《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红》《白》两剧都有典型的民族风格,《白》剧河北梆子味儿浓(旗手语),喜儿与大春谈恋爱,受到地主的压迫,女的逃进深山变成了野人,男的跑到外面参军入党提干后回来英雄救美,革命英雄主义叠加了浪漫主义的情怀。该剧的主题是: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回人。《白》剧因为歌曲多,是半歌剧半芭蕾之作。
1970年芭蕾《红》剧拍成电影,余生也晚,学生时代观看的就是刘庆棠、薛菁华主演的电影版。1972年京剧《红色娘子军》也拍成电影,之后武汉汉剧《红色娘子军》问世,毛暮年患病不能进剧场,武汉剧院空场演出,解放军把守,从北京调来演播车,直播给毛观看。
岁月荏苒,经典永存。文-革后《红》剧停演,1992年复排。我第一次看中芭《红》剧舞台版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地点在武汉剧院,当年180元的票价不菲,还只能买到楼座。10年前我再看《红》剧,地点在武汉琴台大剧院。今晚在武汉临空港大剧院是第三次观看,开场上座率五六成,与旁边五环体育中心的盛况空前形成冰火两重天,那是一位歌星在开演唱会,年轻人追星,老年人追剧。
《红》剧复排版的特点是演员的技巧好了很多,但是用技巧刻画人物是从外到内的,而演员的精气神、角色代入感是从内到外的,简而言之,他们不如刘薛们的地方是不够神似,高清剧照更是惨不忍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不像苦大仇深、作风硬朗的工农红军。顺便说一句,老戏骨们演坏人,演一个像一个,电影版陈强、芭蕾版李承祥都演活了南霸天。
舞蹈不仅仅是身体的语言,普希金说芭蕾要用灵魂来跳。样板戏失去了黑格尔所说的时代精神,当主观精神与客观世界相分离,社会失去了它的内核。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杜鹃山》的复排我看过N版,也普遍存在这个不足。艺术失去了灵魂,只剩下形式——技巧的堆砌。
中芭《红》剧的重点恰恰不在技巧,尼克松在回忆录中评价它是一部歌剧、小歌剧、音乐喜剧、古典芭蕾舞、现代舞剧和体操等元素的大杂烩。《芭蕾》一书的评价曲折委婉:中国芭蕾演员的舞蹈技巧有着无与伦比的清晰。这就是说,中芭用音乐和舞蹈的语言把穷人闹革命的故事讲得很清楚。故事的主题是《红色娘子军军歌》里唱的:妇女(的)冤仇深,战士(的)责任重。歌中这两句词前后倒置,与进行曲的“向前进向前进”押韵。
芭蕾是足尖上的艺术,技巧难度在于柔美的身姿进行旋转、跳跃、大劈叉与托举。即使跳古典芭蕾动作,中芭也削其柔软,改兰花指为虎口拳,上身挺得直直的,塑造红军女汉子的形象。因此,军民联欢中琼花与连长双人舞,柔顺舒展美妙,是难得的可爱。群舞民族风,有扭秧歌转圈、斗笠舞。打斗还揉进了京剧、武术动作,比如琼花在逃出虎口后与老四的搏斗双人舞,以及山口阻敌中与团丁的殊死搏斗。老四腰系宽皮带,这是从京剧学来的。最后两场的群打简直就是从戏曲武打场面直接搬来的。
《红》剧的标志性剧照吴琼花倒踢紫金冠也是从京剧武旦那里学来的,芭蕾要腾空,因而比京剧动作的难度更大。双腿空中劈一字,头、手、腰、胸向后伸,动力腿也向后倒踢,京剧演员在台上不能露出自己的头发,要尽量够着头上佩戴的紫金发冠。第一次出现倒踢紫金冠是在第一场,而且是四连踢,表达了吴琼花不屈不挠的性格和打不死就跑的决心。倒踢紫金冠是中国芭蕾对世界芭蕾的贡献。
简而言之,因为文学艺术有互文的影响,中国观众青睐有着中国味儿的芭蕾,即使不喜欢戏曲,那些充满戏曲元素的演出总是能让我们很快入戏,反之,我们观看法国人搬演的《红》剧,感觉非常诡异。
《红》剧的音乐非常完整,自带叙事功能。黄淮所谱的电影插曲《红色娘子军军歌》作为交响乐的主旋律,变奏,加花,贯穿全剧。主要人物都有音乐形象,吴琼花的主题音乐提炼自海南民间音乐《江河水》,热情奔放、充满强烈的反抗精神,是打不死的吴琼花。洪常青出场时,响起宽广奔放、豪迈有力的主题音乐,他就义时,音乐揉进了国际歌的旋律。南霸天的主题音乐提炼自琼剧,低沉缓慢,威严骄横;老四则凄厉激荡,飘忽不定,说明他如蛇蝎般凶狠毒辣,预示他与南霸天之间也存在着矛盾。最后一场红军主力回师,南府似树倒猢狲散,南霸天与老四双人舞狗咬狗。人物音乐形象化,主题贯穿,被后来的样板戏采用,例子是京剧《杜鹃山》《海港》。
《红》剧虽然民族化了,但依然符合西方结构范式,试举一例:诙谐曲与快乐女战士们戏弄炊事班长的舞蹈有机结合,一点儿也不会联想到《四只小天鹅》。所以,《红》剧的音乐是可以单独欣赏的,当年发行两盒磁带,我用收录机循环播放久听不厌。
灯光也参与叙事,凡是南霸天、老四出场,舞台灯光幽暗,暗示国民党的统治暗无天日,而解放区的天永远是明朗的天。六场戏,明暗交替,暗示着国共双方的拉锯,以我军取胜作结。京剧《智取威虎山》也是这样区分明暗场。
舞化道也中国化了,简约,一反西方宫廷芭蕾的繁复。根据地背景是三颗英雄树,左二右一,第二颗树最大,插军旗,右边的小树起平衡对称作用。复排版的人物化妆把颜色加深了一点儿,海南女子即使黝黑,艺术也没有必要更不应该亦步亦趋生活。
有些细节不吐不快,在如此昂贵的票价下,剧场还没有建立起会员制,裸售出票不足,又无法通过自己的系统填满座位(机制与欧美院线差距太大),后面的观众座位往前移,维持秩序也困难。请院方试想一下:购买了前面座位的观众是什么心情?
整场演出在我调低了期望值的前提下还是值得一看,但是没有现场交响乐队了,痛恨卡拉OK。
吴琼花在发还佩枪后,很激动,有一个手捧手枪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拿掉了?我知道,不能处处核对样板,现场演出也不能要求演员动作百分百,电影拍摄是可以NG的。
还有一个细节及其改动耐人寻味。第三场夜袭匪巢,吴琼花化装侦察遇上南霸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不顾劝阻开枪击伤南霸天,打乱了战斗部署,致使南霸天、老四从地道逃脱。吴违反了组织纪律,下枪关禁闭。《红》剧从更高之处着墨刻画人物,第四场党育英雄,洪常青给娘子军上政治课。 吴琼花经过一段独舞沉思后,终于意识到当红军是扛枪为人民,不仅仅是给自己报私仇,“战士责任重,妇女要翻身。” 翻身求解放就要消灭普天下的南霸天。《红》剧跳出了狭隘的复仇观。
样板戏都有复仇的母题。《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唱:要报仇、要伸冤,血债要用血来偿。于是,小常宝、李勇奇为了消灭座山雕扫平威虎山甘愿一马当先。作为铺垫,舞台上主人公痛说革命家史,生活中搞忆苦思甜。
样板戏是艺术,而且是化石化了的巴洛克艺术。贵为样板,不能改一个字,不能改一个音符,也不能改一个动作,一改动便走样。对经典要存敬畏之心,改动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