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不可及》观后感
59岁的赵宝刚初次执导电影,这本身就是一个看点。
赵宝刚的电视连续剧非常成功,塑造了不止一代人的屏幕记忆,自然引发观众对其电影处女作的期待。
除了期待一部“好看”的电影之外,笔者也很好奇并想领略赵宝刚对电影的理解和对电影表现力的把握,并与其电视剧作品进行比较。
这种观影兴趣已经不限于电影本身。
透过这部电影,我们可以体会到赵宝刚对电影及其多种属性的理解。
赵宝刚对这部银幕处女作给予了相当大的投入:跨越七十年的爱情故事、老上海的城市景观、大陆与台湾一流演员的加盟、著名摄影师黄岳泰的视觉把控、梅林茂的配乐,还有十分讲究的剪辑、美术、录音……从故事到表演、视听造型以及强大的主创阵容,几乎处处有卖点,有看点。
赵宝刚对电影的理解,并不有别于多数人,电影既是艺术也是商品,既是作品也是类型,呈现在银幕上的,乃是一场场华丽的视听盛宴。
凡是赵宝刚特别投入、特别下功夫的地方,一定是他心目中认为对电影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东西,比如足够的煽情元素,一对在表演上能出彩、能带给人惊喜的男女演员,华丽奢侈的内外场景,不断呈现视觉奇观的影像链条,主题突出且叫人过耳不忘的音乐、配乐、歌曲,应有尽有。
但是,好电影不仅仅是“好看”——在视觉上悦目、在听觉上悦耳,更重要的是唤起观众的共鸣和认同。
赵宝刚在电视连续剧创作上,非常成功地把观众带入剧情,与剧中人感同身受,带给观众极大的满足,但要在将近两小时的电影中让观众进入状态,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创作者在观念和技巧上都需要转变。
类型
本片表面上是谍战片,其实是爱情片。
虽然片中的男主角具有双重间谍身份,但是谍报工作基本上只是爱情关系的背景,影片的“悬念”只是男女主人公能不能如愿以偿地生活在一起,谍战方面几乎没有悬念。
这就产生了类型的混淆或者类型的置换,观众如果是带着看谍战片的期待来观看此片,恐怕是会失望的,因为片中没有多少惊心动魄、波谲云诡的谍战戏。
若说本片是一部纯粹的爱情电影,似乎也不尽然。
因为影片对傅经年(孙红雷饰)与宁待(桂纶镁饰)的爱情关系的展现是比较平面化和浪漫化的,有别于日常生活情感的点滴积累。
影片表现爱情的高潮就是几段探戈。
舞蹈段落虽然诗意化,但能够触及的心灵深度毕竟有限,多少有些“触不可及”。
宁待对傅经年的感情一经萌发便至死不渝,两人之所以不能一起终老,是因为傅经年“职责所在”、身不由己,令人感动之余,也多少有些简单化的感觉。
两人的关系几经中断又几度重合,最后仍旧“触不可及”。
只是两人的感情萌发以后就没有太大的变化,基本上就是历经多年的苦苦守候;而沧桑感在影片中的呈现都是比较简略的,一笔带过。
这样一来,两个人的爱情“悬念”(能否生活在一起)也就显得不是那么强烈和吊人胃口了。
类型片的特点就是要满足观众的类型期待,类型元素必须发挥到极致(如希区柯克的《美人计》)。
本片兼有谍战片、爱情片以及音乐舞蹈片的类型元素,类型特点还可以做得更突出一些。
叙事
影片故事的时间跨度达数十年,这在剧作上带来相当大的挑战。
电影的银幕时间与电视剧的屏幕时间相比要短得多,故事的时间跨度越大,叙述难度越高,把握得好,当然给人以一唱三叹、荡气回肠的感慨;把握不好,就是对不同时间段的表现仅仅浅尝辄止、匆匆带过,观众还未深入到人物的处境和情感之中,剧情便走向下一段。
再有,由于时间跨度大,也就难以在某段时间之内的剧情里从容不迫地积蓄和酝酿人物之间的感情,导致人物之间的关系不得不爆起爆落、乍分乍合。
不禁想起古典好莱坞的爱情电影经典《一夜风流》、《罗马假日》,几乎是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来安排人物相遇相爱的场景,无论是时间、空间还是剧情都十分紧凑、集中,充满张力和悬念,在短暂的银幕放映时间里留给人难忘的印象,其实蕴藏着深层次的美学道理。
当然,大跨度的爱情电影也可以做得很到位,华语电影里不乏成功之作,如《古今大战秦俑情》,选取秦朝和当代,中间跨越两千年,时代差异和时代距离非常鲜明,但两段体的故事表达得很充分,第二段的悬念呼应第一段的爱情,给人以无尽的遐想和感喟。
在《触不可及》中,傅经年与宁待因“影子”(徐静蕾饰)而相遇,又因探戈舞蹈而爆发爱情,中间穿插了傅经年与卢秋漪(蒋勤勤饰)的貌合神离的婚姻,除了在日本人战败后两人准备结婚的那一段情节外,其实傅与宁每次相遇的时间都极其短暂。
由于故事无暇交待傅经年与宁待的情感积淀,缺少有生活质感的细节,仅仅是诗意浪漫的舞蹈呈现,对观众的触动自然有限。
电视连续剧则不一样,由于屏幕放映时间长,许多看起来婆婆妈妈的生活琐事累积起来,积少成多,就会对观众产生比较深的情绪影响,与剧中人感同身受。
所以,就电影故事的创作而言,怎样在较短时间里让观众对剧中人产生强烈的甚至是刻骨铭心的情感认同,真的是一大挑战。
造型
这部电影的造型感极强,十分讲究和风格化,摄影师、美术师、剪辑师打造出的银幕感觉既“艳”又“炫”。
赵宝刚所追求的,几乎是“放纵”的视觉表现。
就每个场景的视觉造型来说,确实做到了华丽而精致,只是,一旦把不同时代的场景连接在一起,就感到不同时代以及不同场景之间的视觉差别不大。
除了结尾段落,影片绝大多数的场景都是浪漫的,光线、色彩、人物造型基本上都处于靓丽光艳、高饱和的调子中。
拿片中几段探戈舞蹈来说,每一段都有其特点,动作、服装、道具、场景皆有特别的设计,有心者可进行比较,不难体会导演的用意。
傅经年暗杀日军军官一场,是全片重要的“华彩”段落之一,“杂耍蒙太奇”的视觉效果还是不错的,虽然不是原创的暴力美学,但在人物心理、节奏感和分寸感的把握上,还是显示出娴熟的剪辑技巧。
就影像造型而言,随着不同历史时期和人物境遇呈现合理的、可以区别的光色感受(如《末代皇帝》),或者随着不同的时空场景而营造出异质性的氛围(如《盗梦空间》),是影像工作者发挥专业才智的用武之地。
《触不可及》的视觉品质是比较高的,可惜在总体上统一有余而变化不足,未能与故事的时代跨度完美匹配。
表演
孙红雷的个性鲜明,在表演上比较有爆发力,属于阳刚型的路数,优点是表现力强,却也会流于内蕴不足和欠缺回收。
尽管当前影视表演的时尚是追求外放和夸张的表现,但电影毕竟要呈现“观察影像”。
塔可夫斯基讲过,电影诞生于对生活的直接观察,“电影最基本的元素,从最小的细胞到贯彻全身的元素,就是观察”。
镜头所呈现的,应该是对生活着的人物的观察,演员在镜头前的性情流露有别于演员在镜头前的刻意表现。
傅经年作为双重间谍,应该是一个城府极深而且深不可测的人物,一定有极其内敛和回收的一面,而这种内敛和回收,又要与探戈舞步的爆发力形成鲜明对比。
孙红雷舞蹈动作的爆发力毋庸置疑,但在片中的日常生活场景里,似乎他的小动作和微表情过多,显得有点“多动”,内敛和回收稍有不足。
与孙红雷相比,桂纶镁没有那么强的爆发力,她是以柔克刚型的演员。
探戈这种舞蹈需要舞者从骨子里流露出性感和狂野。
平心而论,桂纶镁不是性感型的女演员,从性格到扮相都与野性狂放具有相当的距离。
我们可以比较她在《圣诞玫瑰》、《白日焰火》中的角色,在这两部影片中,她的表演游刃有余。
其实镜头前的表演是一项激发观众想象力的工作,因为摄影机可以细致入微地观察到演员的每一个小动作和每一个表情细节,再加上视听蒙太奇的配合,电影表演应着力于“减法”而不是“加法”,过于直白的表现会削减观众的想象空间。
电视连续剧与电影相比,演员的表演占据着更大的比重,也要求演员做更多的发挥,“加法”多于“减法”。
如何在充分了解电影影像本质属性的前提下设计、控制、把握镜头前的表演,这是当前中国电影创作者特别需要思考的。
今日的电影已经不同以往,当代电影的美学持续经历着深刻的嬗变。
一部成功的电影往往传达出独特的电影观念,甚至独辟蹊径地创造出有别以往的电影本体理念。
当代电影不再是一个封闭自足的艺术系统,原本是自律性的艺术原则纷纷被打破,电影越来越向社会、文化、现实开放;电影与电影之外的世界彼此互动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在创作上是如此,在研究上也是如此。
任何一个电影文本都是当代社会文化泛文本的一个部分、一个片段,电影的当代性、电影与其他社会文本的互文性必然带来创作观念的更新。
《触不可及》虽然触及到抗战、内战的历史背景,其实回避了诸多宏大的历史与政治命题。
回避也是一种态度,而唯一能安妥剧中人灵魂的,就是爱情,只是这份感情,与当代无关,与当下无关。
但并不是说,全片的故事素材丝毫不具有现实批判的意味。
其实傅经年与宁待始终不能生活在一起的原因,比两人之间的爱情升华更具深度,因为涉及到特定历史背景下宏大民族使命对小人物幸福生活的褫夺,或者说是政治(无论是哪一方)对人性的戕害,局中人对内战及意识形态的厌倦,令人玩味。
对于赵宝刚这样有着丰厚创作经历和人生阅历的导演来说,借电影来表达对社会、历史、现实、人性的沉甸甸思考,可能比讲述一个抽离、绚丽、轻盈、升华的爱情故事更有吸引力,更有分量——期待他的下一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