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壳机动队》30周年重映观后感:人何以为人
素子的身份危机,是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将尝试对这一问题做一个回答。
显然素子感受到了某种“不对劲”——她保留着人类的一些特点,但又与普通人那么不同。于是她会思索和怀疑:是人还是机器,还是其他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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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其实有一个前置问题:我们是如何界定某物的存在的?
我的回答是:差异。
我们知道“黑”是因为它不是“白”;我们知道“椅子”是因为它与“桌子”“床”不一样;所以一切“存在”的识别都仰赖于差异网络的定位。
这其实是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差异”理论观点,他的思想属于20世纪下半叶的结构主义之后的“后结构主义”时期。他主张,一切意义的产生不是来自事物本身,而是来自它与其它事物的差异。
他是这么说的:
“一个词的意义并不在它本身,而在它与其它词的差异之中。”
——《论文字学》(Of Grammatology)
在德里达看来,“存在”永远处于差异的网络中,无法脱离差异单独被定义。我们不可能在一个真空中“知道某物是某物”,我们只能说:“它不是其他东西”。
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知道“纸张”是“纸张”,是因为它不是“椅子”;你之所以是你,是因为你不同于我。
中文语境中,《道德经》有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黑之所以为黑,是因为有白相对;易之所以为易,是因为有难做比较。
即事物的存在依赖于“对立关系”或“差异关系”,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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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似乎只要某物符合一种稳定的特性,即满足符合概念的特征,就可以说它是作为某物而存在的。
比如,有果皮、味道甜或微酸、通常是红色、绿色或黄色、从树上长出来的圆形水果,大概是苹果。
比如,能坐、有支撑(通常是椅脚)、高度适中、稳定的物体,大概是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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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以上“本质主义”观点很容易被追问:
如果一个苹果是基因编辑合成的、没有种子,它还能算“真正的苹果”吗?
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椅子,但从不被坐,它还是椅子吗?
这才真正回到素子的身份问题:全身躯壳都被义体化,而义体本身也在无尽的战斗中被不断地摧毁与重构——当差异被融合、当原有概念下的特征不再稳定,该如何定义生命的界限,又如何确认自我存在的意义?
在哲学世界里,“特修斯之船”悖论(Ship of Theseus)是关于本质、身份与变化最经典的问题之一。
这是一个古希腊哲学思想实验,最早由 普鲁塔克(Plutarch)记录:
特修斯是一位希腊英雄,他的船被保存在雅典港口。
随着时间流逝,船上的木板一块块腐烂,被人用新木板逐一替换,直到整艘船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替换掉。
问题来了:
🔹 这艘船还是“原来的特修斯之船”吗?
后来更进一步:
如果有人把被换下的旧木板收集起来,重新拼成一艘“旧船”,
🔹 那么哪一艘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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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认为我们可以轻易跳出这所谓的特修斯之船的逻辑陷阱:
这个悖论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它假设“身份”应当以静止不变的状态存在,而忽视了变化本身也是存在的组成部分。
就像我们区分不同的烟花,不是因为它们始终如一,而是因为它们在天空中绽放出的各异轨迹。
特修斯之船,不是某种静态结构,而是一艘经历了特定更替过程的船。
同样地,我之所以是我,并非源于不变的细胞或恒定的记忆,而是因为我拥有这样一段连续变化的生命轨迹。
我的身体不断新陈代谢,我的记忆时常变换模样,但这些起伏和演变,正是我成为我自己的方式。
所以我想,素子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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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现代“生成哲学”代表德勒兹(Gilles Deleuze)所说:
“身份”不是一个静态的标签,而是一个“成为”(becoming)的过程;
所谓“本体”不存在,它只是我们对过程的切片幻想。
亦如佛教或《易经》中的思想——事物不是因为有自性而存在,而是因为“因缘和合”——存在是各种条件相互作用的产物,身份是暂时聚合,变化是常态,无常就是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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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几乎可以回答素子的困惑。坦白说,应该是我的困惑。
如前所述,存在是差异性的——没有差异,就无法识别存在。但同样重要的是,差异是动态的。
我是我,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永恒的本质,而是因为我不同于你、不同于昨天的我。
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有这样的变化历史、成长路径、时间流中的差异演化。
“我”并不是一个已经被定义好的答案。
而是一个持续由经历、记忆、抉择、关系和环境变化不断被界定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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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他在思维中确认了主体存在。但或许这句话的重读不仅在于“思”,而且在于“我”。
也就是说,在今天的语境下,我更愿意将这句话理解为:
“我之所以在,不是因为我在思,而是因为我是一个能对自己的差异、路径和选择负责的‘我’。”
这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它帮助我走出了存在主义的困境,更因为它为我指明了一种活法:
我不必执着于“我是由什么组成的”,而可以转而关注“我是如何不断生成的”。
与他人的不同不是问题,而是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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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德里达“差异”观点,现在我们可以更加明确:差异不断滑动,没有最终可固定的本质;概念不是封闭的、可归纳的,而是开放的、不完整的、总在生成中;意义不可固定。
想象你在玩拼图:
本质主义者说:只要把差异拼好,最终会看到一幅完整画面——这个画面就是“苹果的本质”。
德里达说:你一直在拼图,但永远缺一块,拼图之间的边界也在变动,所以“苹果”这个概念只是一个不断延异的幻象,它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