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的劳伦斯》影评观后感
《阿拉伯的劳伦斯》是大卫•里恩一生最高的成就,它由最好的剧本、最好的表演、最好的摄像和最好的音乐构成,被一个最严苛的完美主义的导演用天才和魔法熔合成了一部长达四小时的巨幅史诗。它的节奏很慢,庄重宛如一位国王,迈着帝王的步伐款款将你引入一个最无情的故事。它以传记电影为名,然而它并不是关于真实的劳伦斯。真实的劳伦斯,比起电影里的劳伦斯,是一个更高尚、更好的人;但这部电影探求的并不是真实劳伦斯的灵魂深处。导演大卫•里恩有一个故事要讲,劳伦斯的名字和经历都只不过是这个故事的载体——塑造一个与真实相异的劳伦斯是讲故事的需要,虽然这对于劳伦斯,对于我们对他的记忆,都不大公平——然而这个电影并不是关于历史;它是关于故事。它其实是一颗裹了糖衣的苦药——糖化尽时便只剩了苦涩。
《阿拉伯的劳伦斯》分为上下两部。我曾把上部看作是抛物线升腾的一半,充满了成功、喜悦与光耀;而下部则是下坠的过程,失败和悲剧接连不断直到我们的主角像陨石般轰然砸到地面。我曾以为这电影探索的是这样一条曲线:一个人内心的高贵和坚毅是怎样将他引向辉煌,而他的瑕疵又怎样导致他的坠落。这当然是最直白的解读,可它却与这电影的主旨失之交臂。如果我们世俗地用成功与失败的标尺来丈量劳伦斯,他将是一个比实际渺小得多的人物。著名记者洛维尔•托马斯(也就是电影里美国记者Jackson Bentley的历史原型)曾把劳伦斯渲染为阿拉伯的未冕之王,然而却被欧文•豪鄙视为“不锈钢版的”的劳伦斯,闪亮而廉价。
这不是关于成功与失败的教训;不是关于个人的动机与人性的缺憾;不是关于高远志向与残忍现实;在这个电影里有一个身穿阿拉伯人服装的英国人,一半崇高,一半荒谬。看起来正好可以勾勒出执著得不近理性的劳伦斯。他是一战时一个年轻的少尉,因懂得阿拉伯语而被派往阿拉伯王子费萨尔的营地,充当英阿联络官。但他却梦想着推翻统治阿拉伯六百年的土耳其政府,夺回阿拉伯人曾经的首都大马士革,重建一个独立统一的阿拉伯国家来重现阿拉伯帝国九百年前的辉煌。劳伦斯,骨子里,是一个书读得有点太多的牛津历史系毕业生。如此恢宏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的失败。然而劳伦斯是这样一个疯狂、坚忍而天才的梦想者;他来到这片土地,他想要给当地人一个国家,他便如此去做了。
故事是这样的:领导阿拉伯革命的费萨尔有一支由贝都因游牧民组成的“军队”,但这支原始军队却即将被土耳其人的飞机大炮炸出地图;劳伦斯悄悄领着费萨尔的五十个贝都因人穿越“不可穿越”的内夫德沙漠,联合沙漠另一端的豪威塔特部族,从背后奇袭土耳其的海港重镇亚喀巴。旅途上,劳伦斯从一个坐守办公室的文职小军官蜕变为一位身着麦加酋长服饰的蓝眼睛阿拉伯领袖;在骆驼上他可以比任何土生土长的贝都因人骑得都远,他可以比任何贝都因人都更能忍耐沙漠的酷烈,为了救人他完成了任何贝都因人都不敢去做的事情;他穿起了阿拉伯酋长的服装,采纳了本地人的习俗。在他文气敏感的外表下面灼烧着那样一种狂热:他可以承受任何痛苦,他可以做出任何举动,来达到他的目标——创造一个国家。出奇的坚毅为他赢来了贝都因人的尊敬,仁爱令他得到了人们的热爱,而奇袭亚喀巴的成功不但挽救了阿拉伯大革命,并使他受到了阿拉伯各个部族的拥护。有了亚喀巴作为基地,他要来了英军武器与设备的供给,领着贝都因部族出没于大沙漠之间,捣毁土耳其人的铁路,切断对方的供给,逼迫在沙漠中断粮的土耳其军不战而退。亚喀巴给了阿拉伯革命一个立足之地;其后劳伦斯游击式的铁路破坏让阿拉伯军队逐步北上,同时保证了交战中的双方都只有最少的伤亡人数。天蓝眼睛、身着飘逸的白色长袍、系着金色腰带与匕首的,仍然文气的劳伦斯,可以想象,在那些疯狂崇拜着他的贝都因人中间,地位如同一位半神一般。
电影里,里恩给了他的劳伦斯一个隐秘而强烈的个人动机:他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私生子,他被出身的羞耻驱赶着,只有完成那些英雄传奇般、乃至奇迹一般的事迹才能抚慰他那理想主义者的自尊心。这种对于作出非凡事业的渴求,就像一根牵动木偶的线绳一样,贯穿了整部电影一直把劳伦斯从开罗牵到了大马士革。亚喀巴的攻克以及袭击铁路的成功令劳伦斯的地位和自尊都扶摇直上。这本就是那种极度浪漫而荣耀的英雄主义时刻,英雄凯旋,万众欢呼。但荣耀其实只是一枚苦药上裹的薄薄的糖衣。
光耀之外,还有现实和战争。有接二连三的不幸与痛苦。有一些劳伦斯不得不动手杀死的人,其中一个是他冒死救回的阿拉伯人,另一个是追随他的半大的贝都因男孩;另一个男孩则被他引进了流沙里(西奈沙漠里怎么会出现流沙估计全世界只有里恩一个人才知道谜底)。战争的残酷就像一盆盆冷水一样地浇下来,这时劳伦斯就会深深地陷入他的灵魂深处,像一只蛤一样地合了起来,不说话,不活动,眼神迷离,孤零零地活在他自己的宇宙里。而另一个现实是,那些骁勇的贝都因游牧人,他们热爱劳伦斯,但大多数人却不懂得“国家”与“自由”的含义;劳伦斯为他们带来了胜利的荣耀和丰厚的战利品,而当天气转寒他们便满载着收获回家过冬,将劳伦斯与阿拉伯革命丢在了黄沙上。
你的人都散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劳伦斯的英国同事问。
北上。——劳伦斯说。
我们只有二十个人,你打算怎么办?——哈里斯部的阿里,在阿兹拉克那寒风瑟瑟的石堡里问。
北上,取德拉。——劳伦斯说。
——为什么?
——因为需要。因为当英国军队攻入耶路撒冷的时候,阿拉伯军需要进入德拉。
他拥有那种冷静的狂热。二十人、二百人、两千人在他看来可能没有太大的差别。如果拿下北方重镇德拉是必要的,那么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试图只身拿下德拉。真实的劳伦斯显然没有这么傻,而里恩为了自圆其说便牵动了劳伦斯那一根自大兼自卑的神经。于是劳伦斯只身潜入土耳其军事重镇德拉是为了向他的二十个阿拉伯战友证明:劳伦斯不是一个只能做平凡事的平凡人,如果他决定把阿拉伯革命带入德拉,那他便能说到做到。
结果他在德拉被捕、被拷打,那被俘的一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真正清楚,但某种悲剧性的事件定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因为从此他的灵魂上就携带了一道深深的巨大的伤疤。他没有被认出来,土耳其士兵把他扔回了街上。当阿里把他从街上捡回来时,他已是一个严重破损的人。
当他攻下亚喀巴的时候,他就试图离开阿拉伯,就好像他已预见到他自己的狂热会有多么可怕;英国的艾伦比将军把他留了下来。离开了阿兹拉克的石堡,带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他再次要求辞职:但是不行,艾伦比指望着他的阿拉伯军给英军充当右翼。你是卓越非凡的,艾伦比诱哄说,阿拉伯的劳伦斯会闻名世界而你只有去查历史资料才会知道艾伦比是谁。然后还有政治:阿拉伯人不能得到大马士革,阿拉伯人不会独立;因为英国和法国已立约在战后平分这一片土地。在艾伦比的指挥部有这样一幅壁画,阿波罗的儿子为了自大逞强,驾驶他父亲的马车而被摔死。身材挺直而高挑的劳伦斯走到这巨幅壁画的前面,昂首告诉艾伦比:去烧了那些政客的文书,因为大马士革将是阿拉伯人的首都。
他回到阿拉伯,一个被战争研磨的,破损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疯狂。高大的骆驼、鲜明的白色长袍,金色的头绳与腰带,碧蓝的眼睛和鲜紫色的旗帜,劳伦斯的旋律荡气回肠;沙漠上空回荡着成百上千阿拉伯人的叫喊:劳伦斯劳伦斯劳伦斯劳伦斯,无穷无尽。这是阿拉伯军队向大马士革最后的冲刺,他们必须在艾伦比的英军赶到前夺下这座古老的首都。这个高挑的身着阿拉伯长袍的英国人公然与自己的国家为敌;英国想要阿拉伯,而劳伦斯不惜成为一个叛国者也要将阿拉伯抢回来。阿拉伯是给阿拉伯人自己的。
——你是谁?你是谁?电影中曾有人对劳伦斯大声问道。
——是一个文职军官,是一位埃米尔;是个天才,是个傻瓜;是一个大英帝国的子民,却深陷在世界的另一边。
溃散的土耳其军队在撤退中血洗了塔拉尔的村庄。当劳伦斯的部队随后赶到目睹这一惨状时,那个破损的人失控了。他本是个仁爱的人道主义者;然而这时他却略带歇斯底里地下了不留俘虏斩尽杀绝的军令。他失控地杀人,几分歇斯底里、几分嗜血。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浑身血淋淋而肮脏不堪;静默、无神而痛苦,又变成了那一只紧合在一起的蛤:为阿拉伯独立他牺牲了所能牺牲的最后一样东西:人性。
大马士革这个从前遥远而明亮的北极星成为了最终一切辉煌与苦涩的顶点。劳伦斯把艾伦比远远甩在了后面;这是五百年来阿拉伯人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夺回了自己的首都。然而劳伦斯火速建立起来的阿拉伯临时政府根本无法发挥职能,他的临时议会就像是一个集贸市场。生活在远离文明的世界里的贝都因人完全不能理解政府职能和现代科技,他们是一群居无定所的游牧人,他们跟着劳伦斯来到大马士革,像观光客一般在议会大厅里吵闹了一圈,当晚便继续回到沙漠与群星和旷野为伍。他们来了,他们征服了,于是他们便可以离开了。劳伦斯有没有预见到他的大马士革最终是这样一场镶了金边的噩梦?当晚所有人都已离开,空荡荡的议会大厅只剩下高悬的阿拉伯旗帜,劳伦斯默然无语地写着他的辞呈,对面的阿里一面望着他一面潸然泪下。当阿里告辞时,文气的幻灭的劳伦斯问他这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庄重的骄傲的阿里说,是的,很多;然后欠身。
如此一个悲剧到底是关于什么?它是关于劳伦斯的传奇与失败;是关于理想与人性;是关于自由与战争;然而在所有这一切的核心里,它是一个关于牺牲与奉献的传奇。劳伦斯并不因失败而令人同情,他因失败而令人敬畏。这一个人为了一个超常的宏大理想,忍受了超乎常人想象的苦痛,在异常残忍的沙漠和战火中被洗炼,被磨损、被创伤、被研磨;他杀过战友,被敌人折磨,背叛了他的祖国,为复仇而进行屠杀。他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而全盘献上他的灵魂,并不要求丝毫回报,然后眼看着那闪亮亮的灵魂被战火灼烧成一把轻灰。他付出得太多太多;而他的悲剧就在于,在那所有可怕而沉重的牺牲之后,最终换来的却是大马士革的混乱与徒劳无益。阿里忍不住为他流泣但劳伦斯只是静静地递上他的辞呈,静静地离开。倘若这电影有一个辉煌胜利的结尾,那么劳伦斯便不会因为这沉重的悲剧而显得如此高贵。
最终费萨尔王子从劳伦斯手里接过了这个新生的阿拉伯政权,哪怕它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政府但它却仍然是一个国家。望着劳伦斯消逝的背影,费萨尔自言自语:我欠你的,远远无以估量。
这是最令人敬畏的一刻:这个人,他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去;然而他走时留下的,竟是一个国家。
这大概是真正的传奇。而里恩终究,锐利而精确地,捕捉到了劳伦斯那与荒漠性情相投的极澄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