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的《长恨歌》里说,做戏如果连性命也搭进去,戏便成了真的了。
可是假做真时真亦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即便是抹去了脂粉,卸下了行头,游戏人间,也不过是又戴上另一副面具,换上另一身皮囊,扮演另一个角色而已。何处不是戏?难怪若干年前就有人唱: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辩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于是《霸王别姬》给我们唱上了一出亦虚亦实亦梦亦幻的戏,于是陈大导演给我们讲完了一段亦真亦假亦悲亦喜的人生。
自始至终我都是在恍惚中度过的。不断切分的镜头拉进又推远,淡入又淡出。昏暗的光线,压抑的场景,浓厚的粉底,华丽的戏服,一切都迷惑着我的眼睛。有那么一阵的迷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戏里什么时候是戏外,也不清楚到底谁是真正的虞姬谁又是真正的霸王。亦或者,我已然入戏。
不想再就剧情讨论什么,因为大家都太熟悉了。所以只就着人物的性格再罗嗦几句。
程蝶衣
为戏痴狂的戏子,正如他师兄所说的:不疯魔不成活。这是一个完全理想化的人物,他注定因戏而生,因戏而痴,因戏而死。他的传奇一生都浸淫在艺术里,都奉献给了他心中的霸王。
当他唇角含血的说出:,“我本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的时候,命运的轮就启动了。错位的性别,错位的感情。谁是谁命中的过客,谁是谁生命的转轮,前世的尘,今世的风,无穷无尽哀伤的精魂。
这是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他是属于舞台,活在舞台上的男人。不管在现实中如何颓废,站在舞台上的他永远是光彩照人的。可是不管如何风华绝代,一个戏子终究还是戏子,在台上光彩无限,落了幕,下了场,卸了妆,还是社会最末层的微贱生命。于是,便把自己用生命编制起来的梦想寄托在戏曲里,只有在戏里,只有英雄美人的故事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才能找到乱世之中心灵的平衡点。
虞姬,正是这样一个与他心灵相契的角色。一个柔弱的女子,倔强勇敢,却也脆弱。她倔强,一生只深爱着项羽一个,至死不渝,甚至用生命证明这份执着。她脆弱,年轻的生命竟经不起这盈盈一握。于是,蝶衣不自觉的扮演起了这完美的女人,倔强勇敢,却也脆弱。他倔强,偏偏固执地要把这现实也照了戏来演下去;他勇敢,不管世事动荡也只守着他的霸王不离不弃,哪怕容忍别人对自己的侮辱,哪怕和一个女人争夺另一个男人;他脆弱,爱上了自己的理想,却不敢也不愿再回到这惨淡现世中来,直面自己真实的人生。
他的挚爱都幻化成了自己心中的霸王。京剧就是他的霸王,师兄就是他的霸王。一生一旦的执著,一生一世的相随。虞姬是要和霸王要唱一辈子的戏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这种疯狂的痴迷忘我注定了悲剧的结局。
然而,渴望从一而终的虞姬碰上的却是一个不能呼应她的霸王,也没有换来另一个女人的成全。不是不解风情,而只是“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小楼不是真正可以懂你的霸王。痴缠一生却无果而终,终究怪不得谁。叹只叹造物弄人罢了。
十年浩劫,蝶衣换来的,却是小楼的背叛和出卖。混乱的年代,不再有什么是真实的。火光后的人影扭曲而变形,人影后的灵魂亦如是。人生和戏都已面目全非,撕扯开生生的裂痕。是失望么?是痛心么?“你们都骗我”,多么让人心痛的唱腔!应该怪罪于历史的错误,还是人性的龌龊,或者,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入戏太真?段小楼只是他演戏的搭档,而永远不能成为为他遮风挡雨的西楚霸王。完美主义者在现实中的结局大于蝶衣,在他的生命中,抛开了痴缠一生的京剧艺术,也就空洞无一物了。徒留一副空壳在世间又有何用呢?与其总是霸王别姬后黯然神伤,倒不如自己先行了断,彻彻底底来一场姬别霸王!当他决绝果断的把刀向脖子上抹去的时候,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化为一曲荡气回肠的慷慨悲歌。
“虞姬怎么演,也都有个一死”,正是程蝶衣一生的伏笔和注脚。虞姬是要死的,这是史实;蝶衣是要死的,这是命运。哪一出《霸王别姬》,虞姬都是要死的。他不得不爱,他不得不死,因为他是虞姬。他是为霸王而死,他是为从一而终而死,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这个身份——虞姬,是他的名,是他的命,是他的结局。
蝶衣蝶衣,当身无彩凤双飞翼的时候,你还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凤凰磐涅。一年春回,只是徒留蝶儿碟儿满天飞。
段小楼
人如其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他或许是介于理想和现实中的人物。这个软弱的男人,这个妄自称王的男人啊,给了两个女人怎样的悲哀与绝望。英雄气短,遭遇的是亘古不变的人生困境吗?也许,他本来就不是霸王的转世,他本配不起虞姬。他只是个平凡的人,乱世求存而已。如果以前还有那么一点霸气,也早被时间和世事消磨怠尽,棱角磨平了。也许在蝶衣的深情的眉目注视下,曾经有过那么一刻的心动和慌乱,然而更多时候,却是清醒和理智,挣扎在现实的残酷中。他能全情投入辉煌的戏中,也能接受惨淡的人生。沧桑一世,他经历的只是一般是火焰一般是海水的生活。他的梦注定是一种理想中的残缺的梦 。
我们没有理由过多的去责怪段小楼背叛的行为,尽管他曾经赌咒发誓会保护妻子和师弟,与他们甘苦与共。他也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小市民罢了,苟延残喘在乱世之间。保留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只是可惜那点善良是那么的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一点点风浪就足以给它致命的打击,摧毁的干净彻底不留痕迹。想想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里,有多少兄弟成仇夫妻反目?我无意于讨论疯狂年代中暴露出的人性本善或本恶的问题,或许正应了一句老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霸王是现实的,虞姬是梦想的,所以当霸王别姬时,总是虞姬死在前面。依然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只是这虞姬还是霸王的虞姬,而霸王却早已不是虞姬的霸王。所以当虞姬倒在他的面前时,他喊的是“蝶衣,小豆子",而不是戏中的那句台词:"妃-- 子--"
霸王是虞姬永远的宿命,而虞姬只是霸王致命的伤口,永远的疼痛。虞姬的眼里只容得下霸王一个,而霸王的眼里却不只虞姬。
霸王别姬,霸王别姬,最终背叛的那个,最终抛弃前尘旧梦的那个,还是霸王。
菊仙
这是一个完全生活在现实中的女人,世故圆滑。然而又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虞姬。
她至死都爱着生命中的男人,她至死都在渴求着霸王宽厚肩膀的庇护,她至死都不相信小楼的背叛。她努力改造着小楼,处处维护着小楼,拼命拉他回现实中,然而自己内心却存有最幼稚最浪漫的梦幻。一个妓女不可能保持的梦想,从一而终。而最后换来的,却是被她一手调教的男人更为现实利益驱动下不自觉的出卖行为。她终其一生护着的男人最后却出卖了她。这已经不是出离愤怒可以表达的了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可以为他而死,而他却不会为她而亡。是报应吗?这个无辜的女人只能选择以死来遗忘她的所见所闻,选择永远的逃避失败,选择不让她的梦想支离破碎。那个惨白无奈的回眸笑容留给观众太多的震撼。
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说女人盲目的自我牺牲精神是绝对高于男人的,这或许是出于她们天性之中母性成分的本能反应吧。你看看当蝶衣毒瘾发作时候,菊仙把他抱在怀里的眼神就会明白了。那分明是在看自己孩子的眼神,而绝不是打量一个与自己争抢丈夫的情敌的时候该有的眼神。
霸王别姬。上一世,霸王与虞姬在轮回中错过。
千百年后,红尘之中再回首,惊觉恍若隔世。
同样的剑光过处,虞姬仍似一道华美的虹彩,片片碎裂在霸王惊诧的眼前。
回不去的霸王,回不去的虞姬。
回不去的两世情缘,回不去的一场人生。
大幕落下。这是最终的,悲哀的,也是绝世的一折戏。
==折子戏==
歌手:黄阅专辑:凡间+魔戒+折子戏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
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
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
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
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
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
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
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
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
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