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棕榈》的一些观后感
前言:
兴起,把野棕榈剩下的一半看完了。契机是我打开豆瓣,想起几年前关注一个人,打开他的主页,“用户已故,此账号已被锁定保护”,这行字让我一时情绪复杂,但好奇略胜。寻着些许线索,知道了这位已故之人一些信息和某些更为现实的故事——过劳猝死的编剧。太清晰了,他的主页列出精神导师第一名字,William Faulkner,我那时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现在,这个名字改变了我很多。夜色蔓延,穴居的人类点亮一盏灯,开始讲故事,小说诞生了。如今退回到小说里,似乎能获得穴居时人与人交流的可能性,福克纳便是其中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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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混乱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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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笔下那些非常之爱,四处野蛮地生长着,混乱、热烈、紧张,就如他选用《麦克白》的“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喧哗与骚动”既作为他一部小说的名字,也可以概括他许多小说中的爱情。爱情的混乱放在他所在的美国南方里,成为一种象征,亦是在大环境下,生活在里面的人,人的生活被交替的时序搅乱了。蓄奴制的罪恶,南北战争中南方的失败,他深知旧秩序必被新秩序代替,旧南方总会变成新南方,但落花流水,天上人间,对旧的追忆,甚至挽回它,却有无谓的浪漫。
《喧哗与骚动》中兄妹乱+伦式的爱。昆丁与凯蒂喘着气在草地上绞打在一起,雨水与血混合一起,血肉碰撞下,爱汹涌流动。昆丁问凯蒂是否爱她的情人,凯蒂让昆丁握住自己的喉咙。他叫着她情人的名字,她的血液向上涌,他的手感受一阵一阵的搏动,她的确爱她的情人。昆丁偏执地要守护妹妹的贞操,而失贞的事实,几近使他崩溃。自责、背叛、爱混杂在一起,竟真如他欺骗所说的这是男女的爱情,自己和妹妹乱伦了。他自杀前的走马观花,混乱的情绪太适合用意识流表现了。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了他所要的秩序,家族的荣誉,旧南方。
《八月之光》则是社会边缘人的爱。乔与博比,黑鬼与妓女,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发现他的身份后,感到自己被肮脏地玷污了,爱随即被恶狠狠变成了恨。他跑来她的住处里,看到楼下的行李,第一反应不是她要走而是这么多行李我怎么拿得动。被抛下的他遇上另一个情人,在她提出要他入黑人学校时被杀害。遗体被抱下楼时,头部快断裂了,一场本因是惺惺相惜的爱情变成了凶杀案。在逃亡过程,乔正如他的身份,无处安放。
而《野棕榈》是出轨的爱。这是作者的经历,与帕斯捷尔纳克太相像了,他们笔下夏洛蒂和哈里、拉拉与尤里如绞在一起的互文。
与妻子感情不和的福克纳,爱上了导演秘书米塔·卡彭特,但无疾而终,米塔与他人结婚。晚年的帕氏与杂志编辑奥莉佳·伊温斯卡娅相识,互相慰藉下成为恋人。
拉拉和尤里似乎命中注定成为恋人。两人遇见之前,拉拉喜欢烛光,窗边点上蜡烛,窗花慢慢融化出一个圆圈。尤里路过窗台,见此相似的情景,嘴里不自觉念着“桌上点着一根蜡烛”。这盏烛光,成为他俩心心相印的心灵之光。在乌拉尔茅屋里,他们躲藏着战争,躲避着责任。但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命运或者说时代没有放过他们,拉拉被律师接走,尤里独自离开。这一别,已成死别。
哈里度过了他的26年,非欲望的26年,27岁的生日那天遇到了夏洛蒂,她丢下她的家庭与哈里义无反顾私奔。爱与性,性与生育,夏洛蒂怀孕了,而这对亡命鸳鸯没有能力承担一个生命的重量。哈里是医生(还差四个月的实习才能拥有医师资格证),虽不久之前就动过堕胎手术,但轮到自己,他退缩了。迫切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于是他做了。手术失败,夏洛蒂死了,哈里因非法堕胎等待是牢狱之灾。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附丽”,福克纳更进一步,他说“把狂欢和爱情放在文字里是明智的,因为它们别无居处。也许人们把爱情放进书里是对的。也许爱情在别的地方待不下去。”那些非理性、刻苦铭心、偏执的爱情,从他们的胸中涌出。这是原始野性的本能,文明建构的社会中偏倚规则之外的东西,大概也是福克纳想要抓住的旧南方某些东西。他们孤注一掷,守一座守不住的城,也无一例外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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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野棕榈》与《日瓦戈医生》
爱情之外忍受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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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结尾作者以尤里之名写了25首诗,最后一首《客西马尼的林园》犹大带着暴徒逮捕耶稣,彼得打算与恶徒斗争时,耶稣阻止了他。耶稣说“我虽死去,/但三日之后就要复活。/仿佛那水流急湍,/也像是络绎的商队不断,/世世代代将走出黑暗,/承受我的审判。”诗中传达的坚持,亦是尤里自己的,他反对战争,反对暴力。
在判刑之前,夏洛蒂的丈夫探监时给了哈里药丸,氰化物。他把药丸捏碎,撒在地上,于是说出整部小说点睛之笔:“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野棕榈》《日瓦戈医生》都指向一个终点,忍受苦难:耶稣拒绝暴力,承受十字架上死亡的痛苦;哈里拒绝死亡,承受爱人之死的痛与牢狱之苦。正如《喧哗与骚动》最后说的“他们在苦熬”,对应福克纳在诺奖授奖词,他觉得人之所以能延续,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有忍耐精神。也正如《万尼亚舅舅》索尼娅说的“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一连串漫长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地承受命运给予我们的考验”。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巨石一次一次滚下去是神的意志,而每次重新开始是人的意志。忍耐苦难,终将有甜蜜的睡眠,这是帕氏、福克纳与契诃夫共同的相信,他们相信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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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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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曾被诟病,里面的女主角凯蒂从未发出自己的声音,都是由男性角色替她叙述,凯蒂始终是他者,是他的欲望投射。但即便这样,凯蒂仍是个光芒四射的人物形象。她敢爱,与情人私通,以破坏力量冲击着旧南方的秩序。她柔情照顾着痴呆症的弟弟。结婚那天,她穿着婚纱冲去安慰哭泣的班吉,在昆丁眼里,“她像一朵云似的飞出镜子……一溜烟地跑出了镜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
《野棕榈》这次的女性不仅自己从他人的叙述走出来,而且更以新时代女性面貌登场。穿男人的裤子或褪色的牛仔裤,与兄弟打闹,到处都是伤疤。这让我想到《雨中的猫》的女主角“象个男孩子那样,头发剪得很短”,强烈的女性意识让她一定要去寻雨中的猫,完全不顾丈夫对此的冷漠。夏洛蒂确定爱上哈里后,与他私奔,做工艺品,挣钱养活他俩。她明确表示过“我是指一个善良的不规矩女人,我就想做一个那样的女人”。
所谓“不规矩的女人”其中一点有对性的追求。《我弥留之际》展现了大量的女性性意识,杜威·德尔给母牛挤奶,母牛对她身体的挑逗,热烘烘躯体的碰撞下,“我只觉得我的身体、我的骨头和皮肉都开始对着孤独在张开,在敞开”。而《野棕榈》夏洛蒂对爱的渴望,首先是性满足,在离开芝加哥的火车上,迫不及待“脱下了外衣……过来替他解开领带,推开他他人笨拙的手指”。
性最终指向了怀孕,而怀孕似乎给爱情按下了中止键。杜威·德尔和夏洛蒂意外怀孕。夏洛蒂发现自己避孕灌洗袋裂开了,月经没有来。她强硬要求要打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阻止了她无所顾忌地追求自由,追求她要的爱情。最终她迫使哈里给她作了堕胎手术,失血过多而死,宣告她的自由之路失败。福克纳几篇小说的女性都经历过怀孕:杜威·德尔跑到药剂店要打胎药,却被药剂师强奸;莉娜怀孕被抛弃,只身一人寻孩子父亲;凯蒂纵欲,最终怀孕生下小昆丁。这或许是福克纳作为男性作家的局限,亦或者是女性的一种困境。
去年9月美国德州最新的堕胎法开始生效,若监测到胎儿的心跳就禁止堕胎。而无法堕胎,意味着女性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生育被赋予了太多东西了,宗教、政治、文化等等。女性总是被生殖能力捆绑,女性又何时能松绑开,与男性拥有相同爱情的自由呢?
更延申说,女性在生育上亦是孤独的,怀孕身体的变化带来的不适,妊娠的痛苦,这些男性无法参与。夏洛蒂说着分娩的痛苦,哈里想到一句“古老的至理名句:我骨中的骨,我的肉与血,甚至有关我的血、我的肉和我的记忆的记忆”。上帝取来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而夏娃分娩的痛,亚当会懂吗?但愿真如哈里所说,这痛苦是共同的。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就以这句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