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不必追——是枝裕和电影《幻之光》观后感
人生常会遭遇过不去的坎,很多时候,这个坎并不是客观的困难,而是一种无法解脱的心结,无法渡过的心劫。是枝裕和的处女作《幻之光》讲述的就是女主角由美子被人生和命运的难解之迷苦苦纠缠折磨,最终却获得了救赎的故事。
由美子和郁夫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爱人,两个人感情很好,他们还有个三个月的男孩。由美子很爱郁夫,和郁夫在一起,她总是开心地笑着,说个不停。由美子会偷偷来到郁夫工作的地方,透过厂房的玻璃寻找爱人的身影。夜深了,由美子会到阳台上眺望郁夫的来路。偶尔和郁夫两个人一起喝喝咖啡,深夜坐在郁夫的自行车车座后面,由美子都觉得幸福。但由美子并没有注意到,当电车压过铁轨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郁夫骑自行车的节奏也慢了下来,仿佛他的思绪和身体也被疾驰的电车带走了一样。
有一天,普通平常的一天,郁夫在上班的中途回家取了一把伞,而由美子像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再次微笑着目送郁夫离开家,但这一次郁夫没有再回来。黄昏,当雨落下的时候,警局通知由美子他的丈夫被电车撞了,郁夫走向铁轨的时候是那样决绝,“警笛和电车的刹车声仿佛都听不到”,他自杀了。
郁夫死后,由美子继续带着孩子生活,只是她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沉默成为她唯一的表情。有时候,由美子会推着郁夫的自行车,沿着和郁夫自杀的铁轨并行的小道走来走去。直到孩子三岁的时候,经由热情的邻居做媒,由美子带着孩子再嫁到一个安静的海边小镇。“小镇很小吧。”“大海很辽阔”,这是由美子和她的新丈夫民雄初见时候的对话。民雄的妻子去世了,他带着女儿和老父亲一起生活。民雄一家对由美子母子很是善意,民雄的女儿和由美子的儿子玩得也很好。由美子也承担起她应尽的家庭责任,日子平静如水也不乏温情。但是,由美子依旧是沉默的。她的心底有一个牢牢的死结,新的生活也未能让它松动半分。相反,越是在平凡的幸福日常中,过往命运的悲剧更显示出它的残酷,惊悚,令人绝望。
郁夫为什么要自杀?
为什么,那么爱的爱人在永别的时候连声再见也不给自己说,为什么......
由美子放不下这心底的谜团。甚至,趁着返乡参加弟弟婚礼的时机,她又独自去探望了过去她和郁夫曾经的家,郁夫曾经工作过的工厂,拜访了她和郁夫曾经一起去喝咖啡的咖啡馆主人。然而,咖啡馆主人的叙述非但没有解开郁夫之死的谜底,却更加深了由美子的困惑。
过去的谜语不能够解开,那明天亦不可把握,亦不可信。
在叙述由美子在海边小镇的生活的时候,电影运用了很多的长镜头,空镜头,是枝裕和在这里孜孜追求的是富有情绪内涵的画面。海水拍打的小镇,孤寂的雪原,莽莽苍苍的大海,暗黑的礁石,海上燃起的篝火......那些几近静止的空旷画面是由美子心境和思绪的写照,悠长,哀伤,不知所踪,没有归宿和答案。
有时候,命运的转变就在上一秒和下一秒之间,你以为永远不变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人也会再也不见。童年时代的由美子没有挽回离家出走的奶奶,而丈夫郁夫也是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就永远离开了她。人生唯有别离多,但要好好说一声再见啊。
再见,再见,虽然再也不见。
“葬礼”一场是《幻之光》的高潮。因为痛苦而在海边徘徊的由美子目睹了一场葬礼的过程。电影中有一个画面非常惊艳,是俯瞰的镜头。昂然静默的群山松柏之间,送葬的队伍从缓缓走来,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哀乐。这时,在松柏的另一侧,樱花飘落了下来,一朵,两朵,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死亡是最公平的,所有的人都会如同樱花般飘零,所以世间也无人逃得过别离之痛。而一场葬礼,正是生者和死者最后的对话,是一场没有归程的远行前,相爱的人最后的彼此的叮咛。葬礼,不仅是生者的愿望,也同样是死者的愿望吧。想必郁夫在自杀前也一定是自己经过了长久的挣扎,一定也是对自己的妻子在内心说过很多次告别的话了吧。只是,做妻子的并没有注意到,以为两个人会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波光粼粼的大海边,由美子点燃了篝火。埋葬所爱,也埋葬过去的自己。此刻,她向前来寻找她的民雄终于说出了心里的痛苦:“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他会自杀。为什么他当时会走在铁轨上。”
民雄没有正面回答妻子的问题,却谈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说:“爸爸过去常常出海,他说当他出海感到孤单的时候,常常会看到一束美丽的光。在远处闪呀闪召唤着他。我像这也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是命运在那个时刻,向我们的亲人发出了召唤,召唤那个在困在痛苦中的生命,从此放弃一切辛苦挣扎,投入到彼岸永恒的安宁和美的怀抱。
而在电影的开始,郁夫就曾骑着自行车沿着疾驰的电车轨道飞跑,试图赶上那改变他命运的列车,那束幻之光。
奶奶执意出走的时候给由美子说的也是:我一定要回四国去,奶奶想死在老家。对于漂泊辛苦了一生的老人,最后的时刻能躺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重新像婴儿那样躺在长辈父母的身旁,也是最满意和幸福的归宿吧。
所以,无论是出走还是自杀,甚至是发疯,其实那都是一个人追随自己命运的召唤,那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救赎。让所爱的人按照他们的心愿走自己的路吧,逝者不必追。
电影结尾是阳光普照下的海边小镇,留在世上的人继续着他们的生活。
《幻之光》是是枝裕和导演的首部电影,上映于1995年。可以说这部电影和是枝裕和后来那些名气更大的作品风格的差异还是挺明显的,《海街日记》,《比海更深》等作品更有日常温暖的气质。众所周知,从电影语言来讲,《幻之光》这部处女作显示出侯孝贤电影的影响,比如长镜头和空镜的运用。鉴于此,是枝裕和本人似乎并不太满意自己的这部处女作,认为他有太多电影大师的影子,“太像一个热爱电影的学生的毕业论文了”。然而事实上,这部电影是成功的。因为那些镜头,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恰恰是电影人物心境的准确写照。那些近乎静止的忧伤,唯美而寂寞的画面,营造一种抑制的悲伤气质,也使得电影人物的心境转换的过程更加合理可信而深入人心。同时,《幻之光》这部电影和是枝裕和的所有电影比起来,气质也最为抽象诗化。当然,从《幻之光》开始,就显示出伟大导演一生的艺术主题,就是对于在无常和破碎中煎熬的生命以悲悯和关怀,并试图向他们传递活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