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失之中相拥
----电影《迷失东京》观后感
《迷失东京》的原名是“Lost in Translation”,并不是中文直译的”Lost in Tokyo“。
这里有一些趣味,”Translation“意为翻译,在电影里面则指的是一种文化环境的转换,”Tokyo“是东京,这是一个地名,日本最大的城市。迷失在一个城市里面,好像少了些新意,迷失在一种文化环境的转换中,似乎有一些深刻。迷失是一个不太好的词,尤其在中国。然而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最有趣处,偏偏在于”迷失“。
电影里的迷失有两重,分别是在日本这种迥异于美国的文化环境中的迷失和男女主人公鲍勃和夏洛特在各自人生中的迷失。
在文化环境中的迷失,我记得有一个英文专用词:“culture shock“,所谓文化休克。当然,鲍勃和夏洛特在东京待的时间并不久,休克言过其实,迷失倒还说的确切。日本对鲍勃的冲击是全身心的。一开始在拍摄三得利广告遇到的那个能力低下的翻译,让鲍勃会错了意,他仿佛被一个语言罩子给罩住了,外面是其他人的日语,里面则是鲍勃的英语。当他回到酒店的时候,在电梯里他鹤立鸡群,回到酒店后淋浴头还没有他的身体高,以及容不下全身的床,这些都是对他身体的显性冲击。当然,我个人认为鲍勃遭受的最严厉的冲击来自于最后录制综艺节目时,日本主持人的狂热和他本人在克制中追求尊严的强烈冲突,他像一个动物被主持人驯化后再表演,这甚至有点侮辱的意味。夏洛特的迷失是什么?我想大概是她对日本园艺的似懂非懂和她去京都时对日本婚礼的远观,很难说她的眼睛里面没有不解。我认为夏洛特更适应日本,这或许是因为她是一个年轻人,更能够接受新文化。鲍勃明显是更艰难的那一个,作为一个中年男人和过气演员,他遭遇了全方位的冲击。
但是在人生的迷失中,两个人的境地反转过来。鲍勃遭遇了非常典型的中年危机:夫妻不和,已经完全丧失感情;事业遇挫,沦为过气演员,只能来日本找机会。他的那种伤痛是格式化的中年男人的切肤伤痛,是难言之隐。那些欲言又止,沟通困难的电话,那些陪着笑硬着头皮也要参加的商务活动,没有太多情感的宣泄,一切尽在不言中。或许是我早就看过很多类似题材的电视剧,我觉得见怪不怪了。让我感兴趣的是夏洛特的危机。夏洛特毕业于耶鲁大学哲学专业,来到东京是因为陪同她的导演丈夫拍戏。夏洛特在和鲍勃的聊天之中透露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工作过,只是一直做社区服务。当夏洛特和丈夫相处时,不和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夏洛特喜欢抽烟,她的丈夫实际上并不能接受。有一个情节明显地揭示了夏洛特的困境,就是她一个人和朋友打电话时留下了眼泪,她似乎欲言又止,选择一个人消化所有情绪,这种陷在亲密关系里面的孤独和鲍勃仿佛对应,只不过鲍勃是在平静中绝望,而夏洛特是在主动中失望。最令夏洛特伤心的可能是另一个女导演,她是一个社交皇后式的女人,总是在各种各样的话题中占据主导,并且似乎和夏洛特的丈夫很合得来,而当夏洛特表示不适时,丈夫却偏向了那个女导演,这当然伤人很深。我认为,这些在很大程度是因为丈夫的灵魂无法与夏洛特共振,他产生了自卑,以至于他需要打压夏洛特来换得一些尊严,就像他说的,不是所有人都读过耶鲁。
故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两个人的相遇中发生了。应该是在酒店的酒吧中,夏洛特主动送给了鲍勃一杯酒,鲍勃由此注意到了这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孩。回想起整个鲍勃和夏洛特的故事,最动人的部分应该是鲍勃牵着夏洛特的手在东京的傍晚街道上奔跑的情景,他们像两个孩子。最好的爱情是闲情,我没有谈过恋爱,大概率非常长的时间也不会恋爱,但是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确信这就是我想要的爱情,一个人可以把自己最脆弱,最不为世俗所接受的一面展示给另一个人。这也应该是鲍勃和夏洛特的关系中最动人的部分,他们在房间里面私语,在KTV冒险,在日本餐馆吃饭,对于一个中年男人和有妇之夫来说,这些都是会被社会一直议论的事情,但是他们两个都一起做了。其中一个令人玩味的情节是鲍勃和一个女主唱发生了关系,但是他和夏洛特在生理上却一直保持距离。我猜测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人情老练的鲍勃知道自己和夏洛特的关系不会持久,所以在灵魂上的接触已经如此深刻的情况下,再发生生理上的联系,这有可能连自己都走不出来。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在鲍勃为俗世所困扰的生活中,他想要一种柏拉图式的只发生在精神层面的感情,他刻意回避了所有可能产生肉体关系的可能,这是对夏洛特的一种保护和尊重,当然也是对自己的保护。这段关系是相当珍贵的,在各种欲望横流的当下,两个现代人在一个大都市试图寻找着灵魂上的深刻连接,并且最后紧紧相拥,然后在眼泪中吻别,我想任何一个所谓的“文艺青年”都在梦想着这样的关系,又在害怕着这样的关系。
在马克斯·韦伯所谓铁笼一般的现代世界中,人的自主性遭到压制,你总是要回到那个看似是你自己选择实际是被制度法律这样的东西所安排的人生。鲍勃总是要回到他的家庭,那里还有两个孩子,夏洛特还得去寻找一份工作,她仍然需要面对她的婚姻。不要忘了,婚姻是法律保证的。如果说现代世界是铁笼的话,法律和它代表的强制力就是钢铁本身。这样看来,似乎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可是如果这样的话,相遇的意义是什么?
我想,这个意义就是在迷失中相拥。
夏洛特和鲍勃对自己的生活都力不从心,这是东京这个陌生的地理环境和他们的人生际遇导致的,可是他们的灵魂,起码就这两个人的个性来说,他们仍然紧紧把握着自己,此时迷失反倒让他们回到内心的深处,我到底是谁?迷失是在冰冷的现实生活中的避难所。而当两个同样迷失的灵魂相遇时,他们在共振中相拥了,遇见彼此固然可贵,但或许最重要的是他们离自己终于重新近了一点。迷失才是真正的找寻,在现世中所谓的努力,反倒会被制度的铁笼异化成迷失,对自我的迷失。这大概就是这两个人相遇的意义,如果非要找到那一点意义的话。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的导演索菲亚·科波拉在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刚刚遭遇婚姻危机,而她的前夫拍摄了另一部电影《her》。
这就是我对《迷失东京》的理解,这是我认真看了两遍的电影。如果看了拙作对电影产生了一点兴趣的话,那我会把这视为一种幸运。因为这样,我写作的目的其实也就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