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喜宝》影评对比

《第一炉香》《喜宝》影评对比



最近，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发出了预告片，王丹阳导演的《喜宝》也在影院上映。张爱玲和亦舒，两部作品初发表的时间隔了将近四十年，它们讲述的故事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相似的地方有很多。

首先，是故事主线的相似：

都是发生在香港

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学生

都因为家庭变故付不出下学期的学费

都为了继续求学选择向金钱妥协

都觉得自己是忍辱负重

都没能经受住金钱的诱惑

都是清醒地沉沦

都想过要逃离

都在挣扎以后主动选择留下来

……


其次，在某些细节上，两个故事几乎如出一辙，比如：葛薇龙在傍晚时分的街上被一群水兵当成站街妓女追赶，姜喜宝则在黎明的街头被一个水兵当作流莺问价。

有人说，姜喜宝和葛薇龙太过相似，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所以，亦舒是刻意要模仿张爱玲，将张女士笔下的葛薇龙和姑妈捏在一起，创作出了姜喜宝。我觉得不大可能会是这样。哪有作者愿意自己的作品被说成与别家相似？亦舒文风爽利，笔下女主大多通透，有非常强的自我意识。可以想见，她本人应该也很有性格，不大会去刻意模仿他人。在《喜宝》的创作上，亦舒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我觉得有一种可能是：在读到《第一炉香》时，她很喜欢，但又为葛薇龙不值，便忍不住自己动手。所以，尽管大致脉络和个别细节相似，但与薇龙相比，喜宝似乎进步很多，也幸运很多。

首先，在人物的基本设定上，喜宝比薇龙各方面都上升了一个档次。薇龙是中学生，喜宝是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的高材生。搞定薇龙一橱子漂亮衣服就可以，搞定喜宝则是十克拉大钻戒、杜白丽夫人的项链、苏格兰的古堡都还不够。

其次，在精神和肉体上，喜宝都比薇龙清楚得多也自由得多。

薇龙最令人不值的地方，是她做了金钱的奴隶却又十分拎不清地梦想爱情。她爱上了乔琪乔并嫁给了他，哪怕明知自己成了姑妈和丈夫的皮条客和赚钱工具，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即便流泪，也不让人看见。

车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连对她并不上心的乔琪乔都能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哭，想必，薇龙是常常独自流泪的吧。“我爱你”缚住了她的手脚她的心，在那样不堪的环境里，等待她的，注定是更多的不幸。

相比之下，喜宝实际得多:

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

尽管对爱有所期待，但她永远明白自己的处境。书中多次写到，她清楚自己和勖存姿只是一桩交易，勖付出金钱，她付出青春。她也曾对勖产生过爱和依恋的感觉，但却从未真正爱上。然而，最后她对勖的陪伴，却又是那样的耐心，那样的不离不弃。她和勖存姿，尽管没有爱情，却有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需要：勖存姿需要征服青春、拥有青春的感觉，喜宝则需要钱。而他们，都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我需要你”，这种互相需要的关系往往比“我爱你”可靠得多。薇龙爱乔琪乔，以为只要不停地付出，终有一天会得到爱，可乔琪乔只把她当赚钱工具。这种不平衡迟早会带来毁灭。

除了精神上对爱情的清醒，肉体上亦舒也赋予了喜宝极大的自由，使她可以不被传统观念束缚。薇龙曾想过离开，让她犹豫的原因是什么？除了对金钱的渴望，还有她已经失身于乔琪乔。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

因为已失身，薇龙便完全丧失了对新生活的信心。但喜宝不同。莫说她认识勖存姿之前就有过好几个男朋友，即便做了勖存姿的人，她还会因为被冷落便跑去酒吧随便找个男孩上床。而勖存姿竟不介意。不仅勖存姿不在意，书中的男人们都不在意。即便知道她已被岳父包养，宋家明还是爱上了她，要抛下一切带她私奔；勖聪恕，勖存姿的独子，也爱上了她，为她发了疯；酒吧一夜情的男孩爱上了她，认真追求她；剑桥物理教授也爱上了她，为了她向勖存姿挑战……书中有名有姓的男人，几乎都爱她。有了爱，才能选择爱，她的境遇实在比薇龙好太多，《第一炉香》中，就没有男人真心爱上薇龙，她对乔琪乔的执着也是别无选择。


最后，亦舒让喜宝如愿以偿，获得了数不尽的财富，成为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可怜薇龙却只能出卖肉体赚钱供乔琪乔挥霍。于是，手握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喜宝从容地游走于情场和名利场，一个人喝着酒，纵然苦笑着感叹自己突然明白了“去日苦多”四个字的含义，却又想：“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这句话，有无奈，却也充满希望。

可以说，亦舒创作出了一个升级版的葛薇龙。尽管如此，相较于《喜宝》，《第一炉香》的经典地位，仍然无法撼动。


《喜宝》对金钱的描写更加赤裸和直接。不奢求爱情，也不被传统社会规则束缚，甚至众星捧月般地被爱情包围，喜宝所需面对的只有金钱的诱惑和自己的心。作品所展现的人性，也仅限于金钱的层次。比如，勖存姿的小女儿勖聪慧抛弃财富离家出走，到偏远地区支教寻找自我；喜宝的父亲打越洋电话询问喜宝母亲的死因，电话费还要对方出；酒吧男孩被勖存姿的财富和权势震住不敢再继续追求喜宝……等等，整部作品，只围绕金钱展开。


《第一炉香》则远比《喜宝》丰富有底蕴。它不仅描写了金钱的诱惑，也通过薇龙与姑妈两代人的经历，写出了传统女性的困境与局限。

薇龙的姑妈梁太太年轻时为了生活，不惜与家人决裂，去给人做小。世俗与传统曾令她受到伤害。可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丈夫去世后，继承了大笔财富的她，没有变得善良，反而成为施害的一方。为了填补生活的空虚，她招徕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帮她拉皮条，甚至把自己的亲侄女也往火坑里推。尤其是她劝乔琪乔娶葛薇龙的那段话，令人过目难忘：


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狠毒至此，毫无底线。每次读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如此，《第一炉香》在更深更广的层次上展现了人性的贪婪、自私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