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影评2000字

《情书》影评

你好吗？我很好——



三十年前，岩井俊二的《情书》在日本上映。伴随着轻盈却有些忧愁的钢琴曲，身着黑衣的博子在飘雪下闭气，喘气、起身走向远方，一个长镜头让影片开头的那场雪就这样长久地沉寂在许多观众的心里。五月二十日，这部经典电影又在国内院线重映，我才第一次看。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已经二刷的朋友和我说，最后学生们带给女性藤井树的那张有着她画像的借书卡上登记的号码不是男性藤井树的，而是她自己的。而我告诉她，两位藤井树最后一次见面时，男性藤井树因为听说女性树父亲讣告而欲言又止、最后说出的那句“节哀顺变”加上了非常正式的敬语，平时不着正形的男同学突然说出这么成熟又认真的话来，才让心底本就埋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愫的女性藤井树笑出声来。我们一直讨论着电影直到走到吃饭的地方。

有影评人提出岩井俊二在电影中构建了许多镜像关系。最显著的应该是同名同姓的两个藤井树，还有长相相同的藤井树与博子。其次是藤井树的爷爷两次在暴雪中背起性命垂危的亲人狂奔，和他搏来的不同的结果；女树和她的父亲都患上了严重到足以夺去性命的感冒；还有博子与女树都经历了一场始终难以释怀的死亡。有观众补充，就连男性藤井树和女性藤井树的爷爷也是一组巧妙的对照：爷爷做出了两次相同的选择，而在面对女树犹豫不决的男树（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即使少女时期的藤井树没有感觉到二人之间的青春情愫，男性藤井树应该是知道的），遇见博子的时候却展现了截然不同的果断。

日本有很独特的物哀文化，对死亡的讨论也总是出现在各类文艺作品里。电影的名字叫做《情书》，但其实情书不仅是最后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借书卡，其实更是两位女性之间的通信。将故事里所有人串起来的线索大概也不是恋情，而是死亡——思念，遗憾，死亡，和最后的释怀与和解。

“情书”的意象只从字面来看，无论如何似乎都是完全的青春元素。但纵观整部影片，死亡其实是更明确的主题，而两位藤井树之间朦胧懵懂的暧昧反而是更次一级的拼图，为了侧面勾勒出连接两名女性的男树——这些回忆由无法对恋人死去释怀的博子牵起，男树其实在整部影片中几乎没有正面描写，台词也寥寥无几。他的形象几乎伴随着女树敲打信件的旁白出现，在她的描绘里，博子和秋叶只言片语的回忆中，完整的男树才得以显现。甚至更大胆地，我想也许青春、恋情的主题是男树人格形象的补全，是这个让两名长相相同的女性相连的、在影片之出便死去了的少年的化身。而两位藤井树的暗恋关系得到所有当事人的承认，在影片结尾女树收到学生们带来的借书卡时才正式成立——从这个角度来说，恋情的青涩才是影片的暗线。

而死亡似乎才是更加“名正言顺”的明面上的叙事线索——故事开始于渡边博子躺在纯白无瑕的雪地里闭气。她想要还原恋人死前的苦痛，最后她睁开眼睛，用力地呼吸，最后起身，茫然地看向落雪不止的天空。她走向坡下，而镜头很快就接续了男树的纪念会场景。而对女树青春回忆的唤起，最早也并非发生在博子在信件中恳求女树为她讲述关于男树过往的细节；而是女树因为重感冒被母亲送到医院，在走廊等候时的一段希区柯克变焦。

老实说，我对电影镜头语言的学习非常孱弱，但是这段恍然的虚写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影片中唯一一个发生在“幻觉”里的场景——模糊而无尽头的走廊，朦胧的眩光，焦急招呼着女树的母亲和爷爷，以及推开急救室房门那一刻瞬间转换成中学教室的镜头骤变。女树一直拖着不去医院，在影片后半部分才揭示了原因：父亲的死亡为她留下了创伤，她才会这样抵触医院；而她对中学时期的回忆也随之封存，因为她是在那时候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因此，女树在影片中第一次回忆自己的青春，是由医院联想起丧亲，再被丧亲唤起的。而影片情绪最激烈的部分，也是一场生死之间的交锋。女树状况加重、奄奄一息却遇到暴风雪，救护车赶到需要一个小时。而此刻原本打算再次登山的秋叶和博子也因此滞留在当年山难的另一位亲历者家中——他们原本想要通过再次登山的方式去凭吊死者——尤其是他们自己心底的创伤。次日，在一幅素白之间，作为“被留下的生者”的博子对着群山高喊“你好吗”的时候，经历一夜抢救活下来的树也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着“我很好”。这场生死的争斗最终获胜的是生者，爷爷这次终于救下了自己的亲人，树也赢过了夺走父亲的感冒，而博子，大概也终于能跨过持续三年的对恋人死亡的追问了。



所以除了死亡之外，恋情的部分也许还能被拆分成对遗憾和错过的书写，以及遗憾之后对遗憾的和解和释怀。和解的部分先前我已经提到了一些，而对缺憾与告别的书写，则是恋情主题的体现方式：学徒希望博子能为秋叶带来幸福；而秋叶拜托已经离去的藤井树“以后由我来照顾博子”；博子始终深爱着男树，在他死去三年以后还会为他吃醋；男树是否将博子视为替身暂且不表，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定也还会想起女树——然而女树对青春懵懂的理解和承认却来得这样迟，好像所有人都对那双凝望自己的眼睛错过一拍。我和朋友都觉得秋叶有些轻浮。但也许对于安静、忧愁的博子来说，秋叶未必就不是那个合适的人——而最终拿着借书卡不知所措的女树，我想她自然不会在这时用恋爱的心情去对待一个死去三年的人。但她依然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女学生那样，流露出最纯粹的害羞，男树青春时的那段暗恋，最终也落在了合理的位置。而男树对博子，我想也一定是存在爱情的，只是这样的情感一定和他的少年时期截然不同吧。这就是关乎和解和释然的后半段：“情书”是男树夹在书里的借书卡，是女树和博子真挚的通信和回忆，是她们对自己生命的高喊与群山的回音。她们会在字里行间的回忆里拼凑属于自己的真相；而关于离去之人的一切，也会被活着的她们带向明天。

书信就是这样的一个契机，一个让她们鼓起勇气、学会告别，跨越深重遗憾的一个契机。



纯爱和暗恋一直是这部电影最为人所知的标签。博子究竟是不是女性藤井树的替身，男性藤井树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博子一直是观众、电影自媒体博主与许多影评人热衷讨论的话题。岩井俊二本人在连线采访中提出对他自己来说男性树是爱过博子的，当然许多观众依然有着自己的证据去支持或反对这个观点。但至少在我看来，这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博子在雪地里朝着群山呐喊的时候，我想她最终会释然——无论是对未婚夫死去的事实，还是对这段感情中阴霾部分的介怀。她在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呼告中，终于可以走出这场大雪，走向新的生活。而女性藤井树在医院睁开眼睛、在院子里寻找被爷爷用自己姓名命名的树时，她大概也终于能够直面失去父亲的苦痛，和自己封存的记忆达成和解，更坦然地继续她的人生。

没错。最重要的，应该还是“生者得以生”吧。这封“情书”大概是两名女性之间的故事，是她们在一封封信里一同勾勒一个执念、一个遗憾，最后如同暖阳融化冰雪那样深深拥抱它，再带着回忆启程新篇的故事。


亲爱的渡边博子小姐，

由于我太害羞了，

所以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



注：①中山美穗女士已经去世了。作为搭档的柏原崇对她追思缅怀与致意的文字能够在社交平台上找到。

②原来博子和女性藤井树是同一位演员扮演的，怪不得她们无法在剧中相见，我还以为我的脸盲症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

③《情书》原来已经是三十年前的电影了，老电影的技术力总是超乎我想象。

④《追忆似水年华》：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⑤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凑巧，我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

——岩井俊二长篇小说《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