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狱》观后感影评
《破地狱》是2024年尾上映的香港电影,讲头发茂盛的中年男人道生因为婚庆不景气,转行去殡葬,遇到的人和事。
在电影中听到了《僵尸先生》中出现过的名词“义庄”。被赶尸到江西之前的僵尸,不是,是不立刻下葬的先人会暂存在里面。在电影院看,画面被放大很多,几乎有胶片的颗粒感,看不完整个荧幕,不知道看哪儿才好,就随便看哪儿都好。
我的爷爷是2022年那个最热的夏天去世的。因为新冠,活着的时候医院不允许家属探望,死了以后家属就能进住院部。我诅咒制定这个政策的人或者人们,孤独死去无人陪伴。很快被送到殡仪馆,那是我第一次去,空气中是灰尘或灰烬的味道。火化被排到第二天,轮到我们的时候,在医院已经被包裹好的先人就放在一个平台上,一个傻逼右手持画刷,蘸上左手持缸子里的红色颜料,敷衍地往先人嘴巴上捅两下,算是整理遗容。然后另外一个傻逼让家属在5步以外站成一排,说仪式开始。家属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这个傻逼推出上面摆放着几排蜡烛的小车,说,为了表达对逝者的缅怀,建议家属点长明灯,一个12块还是18块,建议一次点6个还是12个。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整得出来这一出,先人的子女全都愣住,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我果断拒绝掉。火化结束,一帮穿着可笑的军乐队戏服的傻逼,把骨灰送到大厅外面的一个棚子里的台上,闹剧终于结束。全程感觉不到对先人和家属的尊重,在家属最脆弱的时候乘人之危,诅咒这帮傻逼火化自己的时候停气。
在爷爷最后的一年,明显感觉到我爸的压力,无论在做什么,心思都挂住爷爷那边。爷爷情况越来越差,他说话也越来越有气无力。一直到火化前,在遗体前面,他对着爷爷说:“雅雅(爸爸),这哈不得再㗖(骂)人了哇。”对比前几个月有气无力的说话,几乎显得有点高兴。爷爷活着的时候,我猜他绝不敢这样对爷爷开玩笑,因为会被骂。爷爷没有骂过我,他甚至为我感到自豪,但是这都是从爸爸嘴里知道的。当我还在念中学的时候,去爷爷家,他只会给我说谁家的谁读了多少书然后挣了多少钱,我不爱听,也不愿意去爷爷家。直到感觉到他真的老了的最后几年,我才故意在回家的时候去看他,但是他好像已经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了。他会评价我还没告诉他的我最近的动向,是我爸告诉他的,他似乎很享受“看,我什么都知道”的感觉。他喜欢钓鱼,我问他钓鱼的事情,他只敷衍地回复几个字,似乎这应该是平辈之间的话题,和小辈聊有失体统。除此以外,就没啥好说的。明明就对我爸讲了那么多关于我的东西,就是不当面讲给我听。古怪的老头子。
这个古怪遗传给了我爸。得知爷爷的死讯后,老家的亲戚都打电话来,说要来送殡。在电话中,我爸用近乎恶毒的语气吼说不要来,说这么热的天,麻烦,各种理由,就是不告诉时间和地方,不要他们来。2022年的夏天超过40°,山上的树木和花草都被晒死了,碎裂发出焦脆的声音。在这样的天气中出门,的确很不方便,很难受,还有点危险。是在为亲戚们考虑,说出来却是在骂人,把别人当作麻烦。但是亲戚们似乎很熟悉这个套路,并不在意,在火化结束后来到殡仪馆。我爸抬着骨灰盒和遗像,停在赶到跟前还在喘气的亲戚们前,等大家站定,鞠躬。亲戚们深吸一口气,理匀呼吸,回礼一齐鞠躬。然后所有人一起送殡去乡下的坟上。在途中停下来等人的时候,一个很少见面的姑姑过来握住我的手,她好像也说不出来什么具体到我这个人的话,就一直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一些普通会说的宽慰的话。这就足够给我莫大的安慰,几乎哭出来。家里还是有正常人啊。
全部结束以后,所有人坐下来吃饭。一开始是沉默的,然后逐渐有了说话的声音。很久没有见过的大家互相询问别人的近况,讲自己的近况,讲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有了笑声。每个人的脸上,生的希望渐渐取代了死的悲伤。一起吃饭原来还有这个用处。仪式不全是为着纪念逝者,还是安慰遗属,快些走出悲痛。逝者已不需要安慰,生者还要接着活下去。
as all families do, we got used to life after death, and it was still fine. And things settled back into their traditional rhythms season after season, and are much as they have always been.
~about time
死亡始终会给还活着的人以悲痛,具象化的。对我而言是在天花板上剧烈翻滚着的一团龙卷风样式的黑色流体,吞噬周围暗淡的光线,还有声音。听不到周围人说话,听不到白炽灯的电流声,听不到心电监测仪的哔哔声,只看到一根平滑的线条从左边划到右边。没有安静空间种才有的高频噪音,耳朵里一片空白。它不仅吸走光线和声音,还吸走我的力气,同时释放出强烈的压力,逼得我跪在地上,站不起来。然后,像是被逝者一同带走了一样,空白缓缓消失,听觉像水流一样慢慢注回身体占据空白。之前被吸干的感觉,在接触到水流之后迅速膨胀,迸发出剧烈的悲伤,从腹部冲向头顶,顶得头脑后部剧痛。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定在那里 。
以前的牧师讲过他经历过的一次葬礼。在殡仪馆,每一个人走过棺材,把花放上去,每个人都哭了。然后大家一起唱《奇异恩典》,开始有笑容,送棺材进去火化。旁边还有另外一场葬礼,遗属哭得声嘶力竭,抓住棺材不放手。“他们有的是绝望,这个人死了再也见不到了。”牧师说,“我们有的是希望,这个人死了去天堂,我们死后可以在天堂再见。所以我们可以唱歌,可以笑。”
可以再见的希望,才抚慰悲伤。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大概写过:“大学四年朝夕相处,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家人还长,所以舍不得想再见。同样不想见另一些人,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破地狱》里,文家的相处模式,我挺感同身受的。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我爸在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前面加上“为啥子”然后问还给我。在我回答他的每一个答案,前面加上“为什么”,还给我。比对方多说一句,是在比输赢吗?
大一点后,我尝试改变家里的说话方式,在对话走偏的时候指出来。
“有剪刀吗?”
“怎么没有呢?”
我停顿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我要用剪刀,你告诉我在哪里就行。按照你这个思路,我是不是应该回,有你就拿出来啊!然后吵起来?”
沉默。
我想要改变的效果有限,到现在家里的对话还是剑拔弩张。我很羡慕牧师一家人的相处模式,他们不用反问句对话,用我想,我要,的陈述句;你把,你去,你可以不可以,的祈使句;是的,不是,好的,不行,的回应。他们私下估计也难免俗,搞不好还是秘密的反问句大师,但至少在我看到的时间里,平静生活在平和的语言中。
没有人脾气好,只有人教养好。有人说,吵架是不讲逻辑的。但是,就算是不讲逻辑这件事本身,也是需要逻辑的。也就是说,逻辑好的人能更好地不讲逻辑。不讲反问句的人,是知道反问句危害的人,是教养比较好的人。蠢货才把别人的教养当作软弱。
电影的结尾是,文哥用遗书的形式向女儿讲话。不敢不愿意在活着的时候当面讲,放不下父亲的架子,骄傲。我大学时候有一句口头禅,“这不值得你骄傲。”什么值得骄傲呢?做正确的事情值得骄傲,如果别人反对你还坚持做,还出了好结果,那特别值得骄傲。做错了事情不承认,别人不敢说,这不是对,这还是错,这一点不值得骄傲。
李宗盛的《新写的旧歌》讲的是同样的故事,父亲对儿子讲不出,儿子对父亲也讲不出:
像個終於靈驗的咒語 那些年只顧自己
雖然我的追求他 無能 也無力參與
只記得 我很著急
也許 因為這樣 沒能聽見他微弱的嘉許
我知道 他肯定得意
只是 等不到機會 當面跟我提
思念其實不是 不是這個歌的主題
我相信不只有我 在回憶時覺得吃力
兩個男人 極有可能終其一生只是長得像而已
有幸運的 成為知己 有不幸的 只能是甲乙
若是你同意 天下父親多數都平凡得可以
也許你就會捨不得再追根究底
我記得自己 當庸碌無為的日子悄然如約而至
我只顧卑微地喘息 甚至沒有陪他 失去呼吸
父亲用遗书来说话,儿子没有陪到父亲最后一程,这很煽情,也很傻逼。
趁还活着,趁还能说话,趁还听得到,好好说话。如果死后还能在天国再见,那就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