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观后感
想聊聊舒淇的导演处女作《女孩》。这部电影入围了第82届威尼斯影展主竞赛,获第30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演而优则导”、“半自传”这些标签或者说特质,让我想到格蕾塔·葛韦格,当然后面会提到和《伯德小姐》的对比,也是在当届奥斯卡获得了一堆提名:女主、女配、导演和最佳影片,虽然最终颗粒无收。
故事的核心:家庭暴力的代际传递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里特别精准地概括了这类家庭(并不局限在东亚)的结构性困局:“没出息的父亲”、“不满的母亲”、“不成器的儿子”和“不开心的女儿”。
其中的母女关系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复杂的情感关系,爱恨交织,嫉妒,怨怼,嫌厌,依赖,眷恋——所有矛盾的情感都能在这段关系里找到。
女儿对母亲有期待,期待她能保护自己;但同时又对她的软弱感到失望和愤怒。母亲爱女儿,却也在无意识中伤害着她,把自己承受的痛苦转嫁给下一代。这种复杂性,不是简单的“原谅”或“决裂”能够概括的。
《女孩》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它没有试图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它只是把这种复杂性展现出来,让每个经历过类似关系的人,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电影的结尾,舒淇没有选择那种“母女最终和解“、包饺子似的 happy ending 温情路线,而是保持了某种张力和距离。她们终于有了相处的一天,但那些伤痛不会就此消失。这种不妥协、不和解的态度,反而更真实,更有力量。
电影展示了家庭暴力如何在代际之间传递。父亲对母亲恶语相向、拳脚相加,而母亲转身就去学校当众扇女儿巴掌。这种恶性循环,我在《那不勒斯四部曲》里也见过,莱农妈妈被丈夫打,接着就打莱农,所以莱农的出走,一部分动力当然是与莉拉的竞争心态,更多的是逃离原生家庭的迫切愿望。
我要采取行动从我母亲的世界里逃离出来,虽然即便莉拉也没能从那个世界中逃离出去,但我必须做到,不能再这样逆来顺受 ——《那不勒斯四部曲》
但我觉得比家暴本身更可怖的,是母亲对于父亲的态度,既是被施暴者又是维护者。让我想起费兰特在《烦人的爱》里写的一段话:
即使我父亲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皮肤上还留有青紫的淤痕,她也会对三个女儿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但我们觉得,父亲对她下手那么狠,他真应该在早晨出去,在外面被火烧死,被车子压死,被水淹死。
有一次,我父亲确信人群中有个男人碰了我母亲,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她一个耳光,也当着我们几个孩子的面。——《烦人的爱》
因此母亲和女儿主观逃离意志与客观力量的薄弱,常常只能诉诸于外部力量、甚至是机械降神。《女孩》里让酒醉的父亲出车祸,给女儿安排了一个天使般的插班生 Lily;《还有明天》里安排了一个天使般的美国黑人宪兵帮助母亲脱困。
演员的表演对比
女儿
舒淇给白小樱的空间是“侯孝贤式”的。她很少有大段的独白,表演重点在于眼神的游移、肢体的僵硬、以及在此环境下的呼吸感。这当然和本片的台词风格有关: 留白多,潜台词重。很多时候不是靠“说”,而是靠“忍”。
对比《伯德小姐》,罗南的表演由大量的台词和肢体动作驱动。她需要时刻保持一种“多动”的状态,语速极快,情绪转换迅速(上一秒哭,下一秒翻白眼)。典型的“Mumblecore(呢喃核)”风格,台词密集、语速快、充满机锋和幽默感。
母亲
9m88《陪你过假日》Leo 王,爵士说唱歌手,让我想到被 PTA挖掘出来,现在成了御用的女音乐人阿拉娜·哈伊姆,在《甘草披萨》和《一战再战》里都有出演。表演带有强烈的时代风尘感与脆弱感。不同于传统母亲角色的“唠叨”,她演出了角色的神经质和疲惫。
对比《伯德小姐》,劳里·梅特卡夫,舞台剧老戏骨。她的表演极其生活化,每一个叠衣服、开车的动作都带着情绪。她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演出那种“嘴硬心软”的瞬间,结尾女儿要离家了,嘴上说怕找不到停车场不去送,结果开出去泪奔又折返回机场。
父亲
邱泽,如果你还觉得他是个偶像明星,请去看《谁先爱上他的》,一个颠覆性的同性恋形象。他在本片中饰演那个暴戾的父亲,整个人浑身散发着机油味和酒气。最神奇的是,在我参加的那场映后连线环节,舒淇说很多场景他明明没喝酒,却演出了那种醉醺醺、理智全无的状态。
《伯德小姐》里的父亲是软弱、回避的,但实际在默默地关心女儿,反倒像《女孩》里的母亲。
遗憾之处
结尾偏弱
母亲缺乏“出走的决心”只能祈求上天“快把我老公带走”?《82年生的金智英》里父亲对女儿说快点嫁人算了,母亲听后立即拍桌子制止,对女儿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对比《还有明天》的结尾,一场最高级的反转。观众以为母亲要私奔,结果她是去投票。女儿一直鄙视母亲的懦弱,但在结尾,当她看到母亲没有去见情人,而是手里紧紧攥着意大利女性第一次获得的选票时,母女俩在人群中隔空对视。女儿的眼神从鄙视变成了崇拜,她看到了母亲用行使公民权的方式,为她们赢得了“明天”。而父亲在投票站门口的无能狂怒,旧日的权威正在崩塌。
无独有偶,《神圣无花果之种》结尾的沙漠猎杀戏也是一种革命性的对抗。当父权已经异化为要吞噬子女的怪物时,唯一的出路就是母女联合在一起来反击。
母亲、女儿和妹妹间的关系不够丰富
《暗处的女儿》展示了母职剥削。孩子就像那个洋娃娃,既需要被照顾,又令人感到诡异的厌烦。这部电影打破了银幕上最大的禁忌:母爱不是天生的。勒达坦承:“我在离开女儿的那几年,是我生命中最棒的日子。”
《女孩》对母女关系的挖掘显然没到这样的深度,映后导演说希望大家“爱要勇敢说出来”,还是太 1.0 了。比如母亲是否有嫉妒女儿还有未来的一面呢?
另外,姐姐和妹妹的关系,结尾处也直接写没了?
家暴场景的处理略显老套
虽然我理解舒淇想要真实展现暴力的残酷,但镜头处理还是显得有些“古早味”了。
相比之下,《还有明天》把暴力看似在美化成了一场“双人舞”:丈夫的挥拳变成了舞步的旋转,妻子的躲闪变成了下腰。实则是在展示这种常态化的恐怖,作为观众感到深深的讽刺和不适感。
一些细节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个红气球的镜头:姐姐看着妹妹的书包中缓缓飘出一个红气球。那一刻,我读出了女孩渴望逃离的心情,也联想到《海贼王》里大熊的肉球果实能力:将痛苦从人体内拍出,凝结成一个熊掌状的气泡漂浮在空中。映后舒淇说这是致敬侯孝贤的《红气球之旅》,其实开头的天桥戏就致敬了《千禧曼波》。这些致敬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对前辈电影语言的传承和致意。
电影的语言非常平实,都是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这也让我想起诺奖得主安妮·艾尔诺在《一个女人的故事》里说的:
我所写的书都是这种愿望的结果——把个体和私密的东西转化为一种可知可感的实体,可以让他人理解。
生活并不能支配什么。它不会书写自己。它是沉默的、无形的。书写生活,就是要尽可能地接近现实,而不是发明或改造,就是要把生活镌刻在形式里,镌刻在句子里,镌刻在词语里。——《一个女人的故事》
结语
回到开头说的,舒淇的这次导演首秀,确实给了我惊喜。《女孩》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但它是一部真诚的、有力量的电影。它用平实的语言,讲述了一个女孩如何在暴力中成长,又如何试图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
最后,希望舒淇能继续拍下去,葛韦格可是在《伯德小姐》后拍出了《芭比》。千万别像麦浚龙那样,拿了大投资就用《风林火山》放飞自我了,野心远大于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