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平凡的世界》观后感：跨越与重塑

跨越与重塑 ——话剧《平凡的世界》观后感
应虹 宁波有戏

在2018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中，著名作家孟冰凭借话剧《平凡的世界》问鼎壹戏剧打赏“年度最佳编剧”。诚如主创所言，这是一次前无古人的改编，是一个难以完成的挑战。剧本从筹备到完成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孟冰更是六易其稿，以求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洞见生命真实的意义。究竟是“史的骨架”和“诗的品质”完美交织，还是原著精神与舞台呈现的明显脱离？剧评员有话说。
跨越与重塑——话剧《平凡的世界》观后感
话剧的舞台之上，把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搬上去相对是容易的，而把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贫穷的黄土地移上去，怎么吸引观众？把一个个鲜明靓丽的人物降落下来也是容易的，而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饥饿的农民，怎么抻开200分钟的长度？讲一个结构清晰的简单故事是容易的，而要展现一个改革巨变的复杂时代景像，确实是很难着手的。
把一百多万字的小说搬上话剧舞台，要实现文本的跨越与故事的重塑。在小说基础上，去掉一些配角人物、浓缩主要人物特征，简化情节枝节、突出戏剧矛盾，剪裁之后，依然是主题明确、故事完整闭合、情节环环相扣、人物形象丰满，成为不依赖于原著回忆的完整再造，这方面，显然陕西人艺的话剧《平凡的世界》还难以令人满意。

话剧把路遥的形象用3D技术打印出来，展览在舞台的高角之上，象个领导人一样向观众挥手。我想如果我是路遥，我只会默默坐在台下的某个角落，看着亲手创造的孩子们哭着笑着经历人生的坎坷与磨难、欢乐与幸福，一边默默地流着泪水。我相信他一定会哭的，以及哭笑不得。

我看到改编大致可以达到三种形态。一种是用浓缩、升华的提炼式，例如越剧《红楼梦》；一种是剪取一些人物或情节的演绎式，例如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还有一种是几乎完全忠实地全景照搬式，例如电视剧《三国演义》。本剧选择了第一种提炼的手法，文本却没有提炼到位，好比一碗面条揉得本不够筋道，煮的时间过长被涨糊了。

话剧舞台或许有一些于生俱来的难以突破的基因，需要基本遵循它的规律，或者说只有运用好这些规律，才能在这个演员与观众共生互动的时空中创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品。

  故事线索及梗概 
小说鸿篇巨制，百万字数，出现的有姓名人物有100多人，但是有两条主要线索是非常明确的。一条是孙少平，并以他的奋斗与爱情为主旋律，故事的地点是原西县城、黄原古城、铜城大牙湾煤矿。一条是孙少安，故事发生在双水村，孙少安是逐渐崛起的新力量的代表，一点点代替了原来田福堂的话语权，以他们的力量对比相较，就是双水村故事的主线。

小说中，少平少安面对贫困家境和现实人生分别选择了两条奋斗的道路。少安选择的是接受现实的安排，放下书本面朝黄土，为不让心爱的润叶和他一起受苦放弃爱情，与秀莲一起承担起一家子的生存责任，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奋斗，拉车造砖，流泪流汗，相对平稳的人生道路，越来越沉稳精明的庄稼汉子。他身上的主要矛盾发展，随着时代的发展，从他在土地上的劳动创造，从受到集体所有制的压制，到渐渐能自己出苦力挣钱，再在生产责任制实行后，解决家庭温饱问题，最后在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下，发挥个人能力成为农民企业家，为村民造福。

少平选择的是背上书本远离故土，他漫无目标地来到陌生的黄原，勇敢坚韧地寻找理想，追求爱情，坚持正义，哪怕是做了粗鄙的揽工汉，哪怕是身处煤矿下的黑暗与恐惧，面对完全不同于书本中的世界，看到人间百态，最终完成了健全人格的淬炼，找到了心灵的归宿。他与晓霞的爱情故事是少安与润叶没有完成的，他们的爱情不同凡俗，更多的精神层面上相互启发与提升，没有小儿女的你侬我侬之态，甚至没有日常生活的琐碎矛盾，完美地几乎不现实。

这两个人身上都有父辈给予的相同的性格品质，他们热爱亲人、忠实宽厚、正直正义、不怕苦累等，都接受了基础的教育，少平更是拥有晓霞这样的精神导师，投入社会大学的广泛教育，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他们的可爱可亲可感，虽然路遥在写作中不免理想化了他们，但是深深感动一个时代的人。

两条线索、两个主要人物故事有烙印式的时代背景。原著中将国家政治形势变化与影响，化进了故事不断变化的情节，主要通过两股政治力量的斗争来体现，一个是田福军为中坚的改革派，另一个是冯世宽为代表的极左派，分别应对了双水村的两股力量的交替发展。话剧仅以旁白朗读国家形势政策形式来交待时代背景，背景深度嵌入、交融于故事和程度不足。

人物的选择与塑造不够简洁有力
话剧中少平与少安是几乎平行的男性双主角，但配角润叶与向前、红梅与润生、王世才一家的故事，撇开开主角独自展开的情节过多了。配角的精彩能增加故事的丰富，但是观众的精力是有限的，尤其在剧场的几个小时当中，配角戏份的过多只会带来结构散架，主题不明。

同时围绕主角的故事又展开不够丰满。

少安与田福堂的矛盾交锋几乎没有呈现。少平在矿山时期几个重要经历一笔带过，少平不但因工作勤奋收获劳动成果，显现出正直、助人的高贵品格，更为不同的是，相比在黄原城揽工阶段，他学到的文化知识、领导才能有了施展的平台，与矿工们结下生死之交的工友情谊，这也是他后来坚定地留在大牙湾的重要原因，例如当上班长后对矿工请假制度进行改革。晓霞与少平的爱情过程，到矿山看望少平时体验下井工作，矿区工作艰苦和危险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冲击，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少平，可惜话剧中也没有更多展现，反而充斥着王师傅与儿子明明之间长时间不得要领的对话，全无意义的放水。

是的，故事中太多精彩的人物故事，但是一个精明的导演必须做狠心的选择，该减的减，该浓墨重彩的重点突出，把时间更多地交付在主角的成长与时代发展的演绎上。

情节表现与剪载中的瑕疵
情节与人物性格的背离。话剧中少安的表现贫嘴滑舌，动作浮夸，打打闹闹。在结婚一场中，他激动地当着众乡亲和润叶的面，大声夸口秀莲的能干与漂亮，这不是燥润叶的脸吗？以他的性格能这样忍心对待深情的润叶吗？小说当中，少安接着润叶交人转送的红缎被面难过得几乎没有话了。话剧中润叶居然还在少安结婚的当晚偷窥，真是令人难过。情节改编未必不可以，但她一个怎样矜持自重的好姑娘啊，导演竟为制造戏剧化冲突，不惜违反人物性格特征。

话剧给故事硬造了一个生硬的大团圆结尾。小说中晓霞的去逝，让少平一年多没有回双水村，黄原的每个地方都有他和晓霞的点点滴滴，这是他的伤心地，他不能这么快做到走进黄原饭店请田福堂吃饭。确实他宽厚无比，但不存在他给田福堂与他的儿女们做和事佬的可能性。

田福堂是一个受时代的局限性影响的人物，性格好大喜功，表面上冠冕堂皇，内心狡猾，他是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坚决执行者，公社集体经济的坚决拥护者，被极左思潮裹挟，小农思想的充分体现者，但是在话剧的最后黄原饭店一幕，突出地给予安慰，并不符合原作精神。他是可以被原谅，可以回归一个普通老农的角色，他为村庄所付出的汗水和他等量的过失一样应当被人记取教训。

小翠在原著中故事意义更深。少平夜读，听到小翠受到包工头污辱，少平替她打抱不平，以丢掉工作的代价反抗恩主，打了一架，将自己全部的工钱送给小翠，并买好车票送她回家。可怜的小翠受自己的亲生父亲打骂，钱一用完又出来讨生活，回到包工头的魔爪之下。话剧把她改编为干爹专门利用小翠到街头骗钱，不符合现实，因为能像少平一样被骗的正直血性青年太少。

舞台背景画面过满挤兑想象空间
硕大的石头碾子与之字形的路径，初见确实震撼；四面乃至多面的旋转使用，碾子下边顺势开了矮窑洞，心思确巧；背景有了两层楼甚至多层，把平面拉成立面，因此可以设置立面的多层次演出，画面丰富。

但双刃剑的另一面是，台上画面满满当当，长时间看下来，视觉十分疲劳，想象空间被挤压；转场时过于频繁的旋转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同时转场的安静期待作用没有了；立面上过多的演出，分散了注意力，形成视觉干扰，像黄原饭店一幕，二楼的就餐者，纯属多余，浪费资源；和《桑树坪纪事》同样使用石碾这个创意，把石头碾子放大、居中，使用效果不如《桑》。

同时，特别让人难过的是，让演员杂技一样地从坡上骑自行车下来，演员的表情显得紧张而不入戏，观众也只去注意刹车刹住了没有，最糟糕的是对演员不爱惜，对舞台风险不做最大程度的防控。

语言的败笔
使用陕西方言产生巨大隔膜与理解困难。方言确实绘声绘色、生动形象，具有普通话无法抵达的效果，但是话剧面对的是全国观众，小众化的方言无法承受的理解广度，加上表演的稍瞬即逝，不容许观众像读书一样慢慢理解。按照原著以通用普通话为基础，掺杂些许容易理解的地方特色词语，兼顾地方风格化与阅读普适性就很好了。比如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写到无锡方言，能让人读懂，读起来有令人会心一笑的效果。

“借来”的艺术化
表现手段多样更加考验导演调和应用的能力。

本剧背景音乐段落之间风格不一，与故事响应度缺乏，最后一段“太阳当空照”儿童歌声，不知想要表达什么，使用《辛德勒的名单》中的太过耳熟的音乐，分分钟让观众思绪哗然出离。相比在中央电台播出的长篇小说联播《平凡的世界》中，穿插应用原著中出现的是原苏联的歌曲，也是路遥喜爱的，包括陕北民歌，就无比妥帖。

剧中无数偶像头走来走去，是后现代艺术的手法。灰白的背景之上突兀的红气球、芭蕾舞，创意来自一些摄影作品。艺术化表现手段，个性强烈，如果没有融进剧本达到升华主题的效果，只会显得整体是杂乱无章地堆叠。

雅俗尺度  
话剧大篇幅地絮絮叨叨讲几个年青人的婚配嫁娶与生育问题，做成主要叙事，冲淡了主题呈现。

剧作或是为了迎合观众的世俗喜好，当李向前表示双腿虽然残疾，但是生育能力没有问题时，引起了台下观众一阵的窃笑。很明显对灵肉结合的歌颂艺术化不够，红梅与润生在台阶上画面并不美好，对演员的背脊也是伤害很大。最令人尴尬惊愕的是王师傅一家出场前播了一段“开车”的声音，没有考虑到话剧与电影的区别。原著确实大篇幅地讲述了家庭温暖对矿工生活的安慰，但是不是露骨的直接表达。话剧舞台上的雅俗尺度应当在什么位置，没有定论。但是“梁祝”一样化蝶是多么美好的艺术表达，这样的雅俗共赏才是真正的艺术追求吧。

对女性人物独立精神塑造的乏力
也许这是时代的原貌。路遥在原著中，更多放大了女性的柔弱顺从的依附性，少安妈妈、金波妈妈们都是一群柔弱没有主张、贤惠至及的，兰花像王宝钏一样无怨无悔地等待她逛鬼丈夫一年回一次家，没怎么读过书的小翠沦为暗娼，即使像红梅这样受过教育的女子也只是以嫁一个有地位的人家为目标，最后嫁而不得。润叶对被安排的婚姻的不顺从，被认为是不把别人的痛苦放在心里，李向前爱得紧，润叶就必须屈就于他。用诗人贾冰与一字不识的妻子这样不对等的婚姻来给润叶做幸福引导，就是作者对婚姻质量的期待了。

好在路遥更加现实主义，还是如实记下了秀莲的分家要求，丽丽的出轨，红梅在婚姻上的自我主张，尤其他塑造的田晓霞，完全以独立自主的男子气的形象出现，令人难以忘怀，但是受制于时代，他明里暗里对秀莲的要求分家主张给予批评，认丽丽的爱情变化完全是吃饱了撑的，对田晓霞的态度又爱又怕，实在无法把她安放在路遥所认为美满的婚姻里面。

糟糕的是话剧对此全盘继承，并且在当下21世纪的时代背景。

话剧看后如此不满意，也许只是因为对《平凡的世界》饱含的深情，我想台下将剧场坐得满满当当的观众、台上庞大阵容的演员也是如此。谢幕的掌声我和孩子都给了很久，他们确实尽力了，再不满意，《平凡的世界》这个大IP值得一试再试，一演再演，期待更好的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