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我算是铁匠》观后感
整部片子的基调是一种渐行渐远的模糊感,像一曲响亮的哀乐,沉默悼念一种职业、一种生活、一种关系的逝去——至少是正在消逝的状态:铁匠无疑在消失,马也逐渐消失,而与马相关的钉蹄工也将要消失。这种感觉起初并不明显,因为它首先呈现的是一种和谐:人和马、人与人的协调关系。在这里马从来都不是像车一样的工具,而是能被投射诚挚情感的对象,可以被划分至亲人的类别。人和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有时甚至能互相指称。
影片的拍摄对象石怀德曾在西藏波密服役六年,在部队里学会了钉马掌的技术。复员后回家务农,迫于生计,开始长达40年的钉马掌生涯。他对马很熟悉,也清楚马的一切脾气,所以钉马蹄时针对马的性格、体型对症下药。他先是判断马的性格,如果合适绝不会打麻药或者将马绑在架子上,使之变成任人刀殂的鱼肉。抓住马蹄,然后将用一根绳子将它和马肚子绑在一起,再用凳子垫着马蹄,马就不会难受,人也能使出全力,如此就能开始工作。拆掉之前的蹄铁,再用全身力气铲去多余的角质层,修剪平整马蹄后就放上蹄铁,钉好钉子,大功告成。他起初是买别人打好的蹄铁和钉子,后来在家里也搭建了一个小铁匠铺,自己也成了铁匠——据他说,手熟的时候一天能打一百多颗钉子。
但不论如何马在被钉蹄铁时是依旧是不适应的,它会反抗,甚至攻击人;人攻击不到,便会伤害自己——痛苦挣扎无果后又重重地摔倒。这情况当然分马,影片开头的马始终保持对人的攻击欲望,为了安全那只能用塑料鞭子朝马肉最厚实的地方抽几下。马在疼,人的心也跟着疼;影片中间有一匹黑色的马,因为不适,所以反抗,可马蹄被拌绳绑住,越是反抗就越易摔倒伤害自己。这一段是用慢镜头拍摄的,不光是慢动作,还去掉了声音。慢动作是将酝酿的情绪与直白的动作以聚变的方式呈现,是极致的放大,让人察觉期间所有细腻的动作和微妙的神态。而去掉声音则是剔除一切干扰的因素,去“听”留“视”,一切的重心都放在眼前的画面:观众近乎“呆滞”地盯住眼前的画面,眼里、心里只剩下这匹马的姿态,就像是要把马的动作拓印进脑海里。
钉马蹄的方式至少有三种。第一种是物理方式,用鞭子抽,用绳子绑就属于此;第二种是化学方式,打麻药——这情况影片里只出现过一次,是任何办法都没有的无奈之举;最后一种我想应该是石怀德最常用的方法:用心。体会到马的不适,感受到马的无助,轻、快、巧、好地做完这一切。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就已经有多物种民族志的感觉和味道。人从来都不是唯一物种,至少生活中也是与其他物种相互交流,彼此纠缠,日子在纠缠中塑造时代也新的被时代所改变。
石怀德会为了一位老客户拔山涉水,走上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就为了几块、几十块的收入。这已经不是任何主义体系下的现代性所能回答的问题,当我们刨除彼此交换的商业,还剩下什么才是更应引起我们注意的事实。在山坡上休息时石怀德吃着果子,对着镜头说:“这是我的老客户,答应过人家的事,与钱挣多挣少没关系。”为了推广自己的生意他去了附近的马场,对着马侃侃而谈:“这个额头应该还有一点白色的,叫……耐力好,速度快。”
只是人进入城市,参与到更大的市场时也出现了不适应,石怀德扛着自己攒了几年的马蹄想要卖给园艺的店铺用作肥料,无数次的询问答案却相同,简单的两个词“不要”与他在乡下的想象完全不同——因为车费昂贵,每公斤多卖五块钱被说成“没有诚信”。他始终是不适应的,就像生活在为他钉上蹄铁。去卖货的路上他扛着马蹄,感慨地说:“这两袋马蹄他攒了两年,马多的时候,比如98年99年,两个月就能攒好。”
到目前为之影片至少构成了三组张力:首先是城市陌生人流动的生意与乡间熟人稳定的生意,这背后是不同生活方式与生活习惯;其次是人和马共同的不适应,这是因为进入了一种特殊的类似阈限的状态,人和马处于两者的含混之间:马是自由与不自由、束缚与不束缚状态的转变,而人是进入完全不熟悉的环境;最后是时间上的纵向对比——多与少、繁荣与衰败,乃至于未来有消失的可能。孟子为老师不认为这一职业有消失的可能,我也赞同,但是凋敝与衰败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这是时代变迁下现代的扩张对传统的侵犯,而这种侵犯有时竟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它的确是正当的——只是损失的不仅是生活,还有关系,是人与人、人与其他物种的关系,而依托于这些关系的职业也自然遭受相同的损失。
人和马的对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最后的片尾,孟子为老师用特效使石怀德背着工具牵着马向远处走的长镜头有1-bit像素动画的粗糙效果,让先前的逝去与失去达到顶峰。1-bit是模仿麦金塔显示器的风格,粗糙复古,一个像素点只能选择一种颜色,是用“是”或者“否”来填充的,比如黑就不能白,白就不能黑,这样就排除同时选择黑和白从而调配出中间灰色的可能。它是极简的复古风格,所以特效与片子的感觉是完全相统一的,而且更有意思的是1-bit像素动画风格这几年也有创作者重新发现,焕发出新的美学意味,比如我很喜欢的独立游戏《奥伯拉丁的回归》就是1-bit风格的代表作。所以这一风格的消失和复兴在巧合之中揭示了孟子为老师拍摄的动机和拍摄的意义。
纪录片的意义是真实的记录,素材是生活,而剪辑好的成片则类似社会学家发展出的理论,是对自己看到的社会现实加以处理的结果。这不是说纪录片失去了客观性、不够真实,而是纪录片的创作离不开创作者的背景和他的主要关切。此外,这也可以回应所有认为纪录片的深度不足以与文字的民族志相比的论断。
最后孟子为老师提到了自己的一段经验:“当时要拍非遗,一切都谈好了,但是自己犯懒没有去,感觉差不多了得去的时候,要拍的那一对夫妻已经瘫痪在床,不能接受拍摄。所以有的东西不去拍就真得没了。会觉得心痛。感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有了好的选题就赶紧去做,哪怕没经验,拍不好,那至少也有素材,可以等以后有经验、有机会重新剪辑。”
我觉得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有了好的题目就放手去做吧,千万不要等到最后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