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尔》影评
如果你是惊悚片爱好者,那你一定不能错过2022年的这部加拿大电影《珀尔》。片尾米亚·高斯长达一分钟的微笑镜头已被认为是近年来恐怖片的经典场面。实际上,导演缇·奥斯特策划了三部属于同一世界观的电影:《X》《珀尔》《马克辛》。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剧情上的关联,作为一个完整的系列也广受好评。但笔者只看了《珀尔》一部,因此本文不着重于探究它们彼此之间的联系,而是专注于对《珀尔》一片的介绍与分析。由于这部电影是好莱坞惊悚电影的延续,同时也是一部复古之作,因此笔者在本文中有意采取怀旧的文风,就像过去我们在杂志上读到的翻译文章那样,望读者不会感到奇怪。本文含有剧透内容,介意的读者不妨先去看一看电影本身,至于是否要阅读本文,也许是无关紧要的。
在笔者看来,《珀尔》是一部学院派的作品,导演对“电影”的拍摄语言十分在行。这部电影像希区柯克的作品一样,没有平白无故出现的道具或者布景,一切都出于精心的设置,并且可以有力地统合为一个坚固的隐喻系统。由于是讲述人因被困在某地逐渐变得疯狂的故事,难免会让人联想起希区柯克的《惊魂记》,但本片出色地做到了不落窠臼,在传统的类型下仍然给人以新鲜感,传达了深刻敏锐的思考。
接下来,我们将从主题方面对这部电影进行考察和隐喻的拆解。本片的一个重要主题是女性困境。这部电影的矛盾激烈地集中在珀尔和母亲的关系上,男性力量则无力地不得不缺位,留下令人不安的空白。在珀尔的家中,父亲因中风瘫痪,无法自主移动和说话,她的丈夫则前往战场,不在家中。母亲代替父亲照顾农场的一切,却因此承担了难以忍受的压力,被禁锢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母亲和农场融为一体,母亲的意志就是农场的意志。母亲并不想离开农场,因为她认为农场中的事务和劳动是她该做的事,这样一来,农场的非人性(来源于结构)就内化到了母亲的生命中,异化了她,因此母亲逐渐变成了农场的阴影本身。从珀尔的视角来看,母亲就是农场,她无法离开是因为她对母亲心存畏惧,在真正畏惧之时,人总是无法离开自己畏惧之物。这也可以解释珀尔对农场动物的杀戮。每一次杀死她本该养护的动物,都是暗中对母亲权威的叛逆和亵渎。
然而,母亲实际上也不想处于这个权威的位置。珀尔偷穿的颜色靓丽的连衣裙都是母亲的旧藏,母亲也有过多姿多彩的少女时代,只是出于苦衷她不得不封印这些美好的过往,并阻止珀尔拥有她曾拥有的快乐。在餐桌上和珀尔发生争执时,她的一切不甘、愤怒与痛苦瞬间全都爆发出来,我们也因此得以看清她的内心世界。她有这样一段台词:“我肩负的重担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每天都给我的丈夫喂饭,给他擦鼻涕。你还敢在这里给我说什么遗憾?我本该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母亲。”她并不满意于绝对的母职,或者说母职和父权扭曲的重合。她的生活充满了秩序,而迷失在秩序之中何尝不是一种失控,人在无法获得反馈的劳动之中会变得疯狂。秩序令她痛苦,可是由于她处于权威的位置上,她不得不要求珀尔也遵守秩序,并因为珀尔的违背而陷入严重的焦虑,例如她对疫情防控过于敏感的要求。本片最好的一个隐喻是亲家为珀尔一家带来的乳猪。母亲起初以不接受施舍为由再三拒绝,最终无法推脱,就把它放在门边,任由其腐烂生蛆。这只乳猪是母亲内心的反映,她拒绝了外来的善意与帮助,同时也拒绝照护自己的内心、欲望与需求,最终心理变得病态、僵化甚至错乱。补充一点,母亲的旧裙子非常重要。珀尔最终陷入疯狂,身着母亲的红裙杀死米茨,这是对代际传递的病理的明示。
豆瓣上的一篇影评《然而更多观众看不出她有边缘型人格 解离症状》敏锐地指出,珀尔并非反社会人格,她的失控与崩溃来源于长期处于无法得到认可的生活状态。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珀尔疑似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边缘性人格障碍(BPD)指的是原本状态较为脆弱的个体在不良环境因素的影响下形成的一种易被误解的心理疾病,患者因遭受的伤害或刺激过于激烈,情绪和行为上高度不稳定,呈现出有攻击性的特征,其症状包括不恰当的易怒、担心被抛弃、不稳定的人际关系和严重的解离。边缘性人格障碍并不是患者本人的过错,其触发因素包括先天遗传和后天环境(包括虐待、忽视等创伤)。从这个角度看,珀尔是母亲高压统治的受害者,恐怖的压力使她一旦被他人质疑就陷入严重应激的模式,并令她不自觉地作出各种破坏性的行为。这部电影之所以能引起观众的理解和同情,是因为这个故事是一场压抑已久并无可挽回的悲剧。
除了压抑,还有一个困境是“渴望”,也就是欲望无法满足的状态。这里欲望分为两种,对梦想的欲望和性欲望,这两股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它们支配了珀尔的生活,于是当欲望满足的希望破灭时,就像积木的底座被抽出来那样,珀尔的人生彻底崩塌了。
首先,我们需要考察一下性欲望这个方面。《X》系列的一条暗线是地下电影的发展史,因此本片与性这一主题有脱不开的干系。珀尔丢失了情人送给自己的胶卷后走进的枯干的玉米地,实际上是她因欲望无法满足而干涸的心理状态的外延,或者说在现实世界中的展现。然而,玉米地具有多义性,除了性,它还可以被解读为土地和农场,在牢牢禁锢着珀尔的同时失去了自身的生命和活力,甚至更广义一些,就是珀尔枯萎而千疮百孔的内心。也就是说,在本片中,对性的展现实际上可以相当全能地同时指涉珀尔人生中的所有困境,性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其他更加狂乱的痛苦都隐藏在这之下。
玉米地的这一部分还有一个颇具趣味的巧思,《珀尔》被认为和电影《绿野仙踪》关系密切,珀尔穿着近似多萝西的衣服,期待自己能够进入梦想的世界。然而就像多萝西最终离开了奥兹国,珀尔也被梦想抛弃,不得不面对无法令人满意的现实。《绿野仙踪》里的角色稻草人在《珀尔》中也出现了,但它不会动不会说话,只能像一具尸体一样沉默地承受珀尔的愤怒与焦虑。这一设置无疑会唤起观众对老好莱坞的乡愁,是怪诞唯美又阴沉的一笔。
另一种欲望是对梦想或者说舞台的渴求。在《珀尔》这部电影的时间线(1918年),女性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例如珀尔的情人是一个电影放映员,可以浪迹天涯,珀尔却不能轻易成为她想成为的舞蹈演员。另一个重要的词语是“远方”。丈夫霍华德在欧洲作战,电影放映员也去过欧洲,欧洲在电影中被抽象地说成是“远方”,而珀尔想参加的舞蹈团的工作内容是去往不同的城市表演,这也是“远方”。男性可以去“远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女性却不能,只得困在家庭生活的孤岛中。需要注意的是,霍华德在战场上的悲惨生活也在珀尔的脑海中被理想化为类似于“在远方做大事”的美好幻想,这显示她对“远方”这个概念已因过度痴迷陷入了难以纠正的偏执。对梦想的渴求就是对远方的渴求,梦想意味着逃离和自由,甚至意味着超越无法打破的社会结构——因此珀尔的憧憬注定是无法成真的幻梦。
而舞台包含着另一重含义,意味着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并获得认可。影片的开头就是珀尔在黑暗中穿着母亲的旧裙子起舞的场面。农场几乎处于孤立状态,她只能在独自一人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才能小心翼翼地直面自己对理想世界的期待,投入泡沫般易碎的梦幻。舞蹈实际上是语言的转化,珀尔无法言说自己是多么喜欢舞蹈,多么向往演员光怪陆离的人生,因此用舞蹈的方式传达,而她又始终希冀着有一个地方能坦荡地表达自我。但是,袒露自我令她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残酷伤害。母亲私自揭开她参加选拔的秘密,令她恐惧又无所适从。在选拔比赛上,评委并不理解她,她极富个人表达的舞蹈没能中选,此时母亲已死,这一次确定的失败粉碎了她赢过母亲的幻想,使她在虚构的对立中自尊尽毁,令她认为这次失败就是最后的终结。米茨鼓励她“把一切都说出来”,于是她说出自己的罪恶,得到的却不是同情和理解,而是恐惧,这使她精神崩溃、完全失控。影片最后一分钟的假笑是珀尔在这一切自我暴露的尝试都失败后,因剧烈的受创呈现出的麻木。她无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伤害后再装作自己是个正常人了。由此可见,由欲望的落空组成的这个故事,从另一面看实则是在书写“伤害”如何逐步摧毁人类心理防线的过程。
本文从母女关系和欲望两个主题试图对《珀尔》一片的剧情进行合理的挖掘和阐释。《珀尔》之所以是一部好电影,是因为它像其他好电影一样留给观众共情和深度思考的空间,并且很有趣味性,令人过目难忘。在如今这个心理压抑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井喷式出现的时代,这部恐怖片像减压阀一样为人们代言,以极富同情心的手法刻画了人类精神崩溃的全程,并且积极和观众进行对话,从这一点来看是非常具有普世人文关怀的。其证据就是,这部电影的恐怖不在于珀尔的杀人手法有多么暴力,而是在于观众看得到她因为一个又一个错误变得越发疯狂,越发不可阻止,一切都已成定局,覆水难收。对失控状态的描写才是影片的重心。虽然电影的故事发生在1918年,但它更多是在处理我们这个时代暴露出来的问题,例如个人的孤岛化,家庭成员之间的疏远,父性的疲软衰竭与母性的透支。同时它也让我们反思,在面对他人时,我们是多么冷漠。因为我们力有不逮,因为我们无法用善意影响他人,因为太多事在我们意料之外,于是他人陷入了痛苦与罪恶。我们无法参与到电影中,只能观看珀尔的暴力,并且艰难地承受这些暴力的画面。
在本文的结尾,笔者想要再次强调,如果你也喜欢这部电影,欢迎在评论区多多讨论,告诉我们你的想法。我们也随时欢迎你的来稿,不管你是否有任何“经验”,我们都很愿意阅读并发表你的来信,因为我们始终相信,真挚的就是最好的,尤其是对于电影而言。
